88.燕青

阴暝的天色，远远看来是那么神秘。 褐黄的道路从庙门外开始延伸，两人的故事也从此地开始不断向前蜿蜒伸展。 门是虚掩着的，推开它自然不需要太大力气。 但是偏偏有人不懂这个道理。 高明刚把目光放向大门，就听到“嘭”的一声。一只精致的靴子踢开了大门。 无论是谁，听到这么一声巨响都得吓上一跳。 但庙内的人是谁？一个深藏不露、混迹江湖的老油条，另一个则是迷失人生方向开摆的高明。 高明他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吓人，一双莹绿色的眼珠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若是一个普通人走进屋子，只怕将高明当做从深山老林跑出的妖怪。 但是这个人却不感一丝奇怪，也许是因为比起高明，他更像是个怪胎。 如果说白胡子老头的气质是潇洒出尘，是如书画人物那般冷气。 那门外之人便是如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这般的年轻人正是接地府的好时候。接地府，字面意思。 一见到这个人，高明便被他死死抓住了眼球。眼睛都瞪直了！不为别的，单单因为这个人太有趣了。 就连他刚刚踹门的粗鲁行为，都被高明选择性的无视。 只因他肩头扛着一口红木棺材，还有头上那顶白事帽子，真是不折不扣的恰当。 也不清楚他是从哪间棺材铺子抢来的。 遇到这种妙人，高明还能说什么。 不会真有人觉得这座破庙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吧？ 单凭这一手，高明就认可他了。 高明冲他挤眉弄眼，配上他在黑夜里发光发亮的碧眼，更有几分妖魔鬼怪的风采了。 燕青忍俊不禁，也对着高明伸了伸舌头，配上他那一身白无常的衣服，真是恰当极了。 燕青伸舌头的样子倒是有几分秀气。 高明长长的呼吸，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真该死！我居然有点喜欢这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将目光不自觉放到了燕青身上。 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想破脑袋也只能憋出一句干巴巴的问候。 “你好啊！” “你好！” 高明也不知道抽的哪根筋，竟将白胡子老头给他的干粮递了过去。 燕青也不嫌弃，接过干粮不由分说往嘴里塞。 他仿佛是刚刚被放出来的饿鬼，一口气将干粮全都吞了下去，就连手指上的沫沫都没放过。 高明看着身边横立的棺材不由好奇，道：“你平常都这副模样出门？” 燕青嘴里塞满干粮，模糊说道：“有过几次。” “净吹牛！”高明不忍笑道。 燕青脚上的皮靴子看起来极其精致，白衣内打底的衣物才是他平时出门在外真正的行头。 透过粗糙的白寿衣，可以瞧见一块黄，一块红的斑点。 黄色是泥，红色自然是血咯！ 这身奇装异服，若不是用来掩人耳目，高明是不相信的。 高明正色道：“你看来是要倒大霉了！” “倒大霉？”燕青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高明叹气道：“你若不是倒大霉，也不至于来到这里。” 燕青上下打量了高明两眼，见他一贫如洗的模样，忍不住取笑道：“确实！我倒不倒霉，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是倒过大霉，遭强盗了。那人还怪好的，还给你留了一件破布衣裳。” 高明身上的衣服早就撕得不成样子，就连乞丐都比他穿得奢华。 高明也不害臊，笑着问道：“先别管我了。我还不知道你抬着这棺材是想干什么呢？” 燕青道：“不想干什么，我只不过借个地方过夜而已。” “不可能！不可能！”高明连连说道，“你都和我沦落到同一个地方了，你不倒霉谁倒霉？” “你不信？” “自然！”高明微笑说道。“你虽然是强盗，但我恰巧却是穷鬼。强盗遇穷鬼，你不倒霉谁倒霉。” 燕青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 高明又说道：“你要么谋财，要么害命。本人烂命一条，你若有兴趣不妨拿去。” 冰冷的刀锋唰的一下贴在高明的喉咙上，他却眼睛都没眨一下。 “人被杀就会死，这个道理你应该知道吧？”燕青笑着说道。 高明盯着他的眼，突然笑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怕！” “怎么？你就这么肯定我这一刀不会砍下去？”燕青悠悠说道。 高明想了想，又笑道：“因为阎王要我五更死，没人能在四更要我命。而你只是个小鬼！” “哦？”燕青饶有兴致的拖长了尾音。 此时夜已深，明月繁星升起，月光从破洞的天花板照了进来，月光照在高明脸上，他可能不是个英俊的男人，但至少很有个性。 “你这人不像个傻子，倒是有些疯癫。”燕青嘴上虽这样说，眼里却闪过一丝认同。 “锵”的一声，刀已入鞘。 高明拱手笑道：“彼此彼此！荒郊野岭抬着一口棺材，我看你脑子多少也有点毛病。连穷鬼都要抢，我看你不是失心疯吧？” 他挺起身子，伸手敲了敲身旁的棺材，笑道：“里面应该有不少货吧？” 燕青淡淡道：“不多不少九千九百两银子！” 高明诧异问道：“没有黄金珠宝？” “我瞧不上那些东西。” 高明不由打量起他神色，见他没说谎的意思。 高明酸溜溜的说道：“哟！你还挺挑的嘛！” “你以为我是个随便的人么？盗亦有道，懒得和你多解释。” 高明冷笑道：“什么盗亦有道，全是胡说八道。贼就是贼，没有什么好贼、坏贼之分，真以为玩点劫富济贫的小把戏，就把自己当侠义了么？” 燕青挑了挑眉头道：“我想你可能误会，我从来不标榜侠义，我偷盗从来都是为了我自己。” 高明笑道：“你倒是坦诚。拿棺材装抢来的财宝倒是花样多啊！” “那也不尽然，这钱虽然来路不正，但也不是我抢来的。” “哦？不是抢来的，难不成还是你借来的？” 燕青撇了撇嘴道：“前些日子，我碰巧知道有人要花一万两白银来买我的脑袋。听到这等好事，我怎能不去凑凑热闹。” “那人怕不是个傻子吧？”高明瞪大了眼睛问道：“让你自己来杀你自己，这种监守自盗可不多见。” “我答应了啊！”燕青笑道：“只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必须等我把钱花光，我才乖乖把脑袋给他！” “那人居然还会答应，若是你一辈子不花，那不就等于没有答应？” “一点不错。”燕青点头道：“所以那人还定了个时限，无论我花没花完，在时限之日晚，我都必须要死。” 高明问道：“今天？” “不错！” “那你还真是冤，还剩下九千九百两没花，我若是你，肯定死得不痛快！”高明叹气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燕青。” 高明惋惜道：“真是可惜，我差点就信了你的鬼话。” 燕青道：“你不相信？” 高明眼珠一转，笑道：“那是自然，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说的话，谁会相信？编故事也不编的逼真点！” 燕青淡淡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这人生性坦诚，嘴里吐不出假话。” “拜托！你怎么如此笃定？世上哪有咒自己死的人呢？” 燕青沉默半响，道：“你不是说我今天会倒大霉么？这不就印证了你说得话。” “那也只是我说说而已，难得遇见一个脸皮和我一样厚的人，我可舍不得你死。” 燕青眼波闪动，道：“我说得话句句属实，没有半点掺假！” “说谎都不带脸红的，这份功力真是让我叹为观止。你若说得是真话，那我立马从这里滚出去！” “那你滚吧！”突听一人咯咯笑道。“你现在若滚，那我还能放你一条性命。” 高明抬头看向白胡子老头，他那双如鹰眼般精光四射的眼眶里，带着某种嘲弄之意，仿佛是在故意嘲笑高明的见识短浅。 破庙外的铜钟在风中微微摇荡，叮当作响。 他又转头看向燕青，“你早就知道了？” 燕青斜眼看了高明一眼道：“当然知道，自打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了。” “你能证明他的话都是真的？”高明问道。 “不错！我能作证，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不掺一丝假话。” 燕青叹气说道：“你快走吧，我们本不是朋友，但我吃了你的干粮，也就算是认了你这个朋友。” 高明干笑两声道：“那干粮不是我的，而是身边这位朋友送我的。” 燕青微微一愣，然后苦笑道：“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高明恍然道：“难怪你自己准备好了棺材，原来是料到了难逃此劫。” 他又转头看向白胡子老头，问道：“那你觉得我是现在滚，还是等会再滚呢？” 燕青察觉了高明语气之中的不快，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用不着你！” “燕少侠倒是个明白人。”孙正冷笑道：“万金堂做事，一向讲江湖规矩。燕少侠好走！” 孙正拍了拍手，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高明向外看去，黑暗中忽出现几个赤裸上身的铁索怪人，怪人身上分别带着手铐脚铐，他们一步步向破庙走来，每走一步都在地面上印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这群怪人最矮的一个，都有两米多，最高的那个，估计都接近三米。 高明见状脸色依旧自若，他好奇的问道：“话说，别人都花钱要你的脑袋，你为什么留着钱不用，难不成还要带到棺材里去？” 高明突然脸色变得奇怪了起来。 燕青突然笑了起来，道：“你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 “难道你觉得不奇怪么？”高明反问道。 燕青笑而不语道：“孙正！你可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 孙正点头道：“那是自然，你既然将棺材带来了，那也省了我一番功夫。” 燕青笑道：“那你得要按规矩办事，我只是答应让你把我埋进土里，可没说让你取我性命。” 孙正挑眉道：“这有什么区别么？” “被埋进地里的滋味虽然不好受，那可不代表能取我性命。” 高明古怪道：“怎么？莫非你还真被人埋进土里过？” “有过几次。”燕青笑咪咪的转头看向孙正，道：“怎么？万宝堂还能毁约不成。” 孙正微笑道：“燕少侠倒是讲究人！” 燕青拍了拍高明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他将身边的棺材放平，打开。 燕青脸上都不带丝毫犹豫，异常痛快的躺了进去。 孙正也是一脸诧异，没想到他真不耍花样。 不过见他如此老实，孙正也不难为人家，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成人之美也是一桩佳话。 高明也不知道燕青在玩什么把戏，既然他不想自己插手，自己也没必要多管闲事。 虽然提前知道棺材内堆满了银子，但真正见到，还是让他惊讶不已。 燕青那小子，居然将银子全都融开，均匀涂在棺材内的五壁之上。就连棺材盖子都没放过，每个角落都镀满了白银。 孙正为防意外，还在棺材外捆了一圈又一圈的铁链子，甚至还贴心准备了一把大铁锁。 高明唯一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孙正居然没有把钥匙吞下，他若是当着高明的面将钥匙吞下，那才真具有戏剧性。 高明不由为燕青可惜，明明正是活得有趣的年龄为什么要想不开呢？ 他叹气说道：“孙先生倒是谨慎，这般严密的架势，恐怕燕兄弟是插翅难飞了！” 孙正脸上温和动人，淡淡笑道：“这位兄弟谬赞了，我们也是按规矩行事，本是一桩生意，还请不要多想。” 高明突然叹气道：“见你这般有礼，我都不忍心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但是又不知道此话当讲不当讲。” “少侠但说无妨！” “我若是你，就一定会把这口棺材埋得浅一点。” 孙正不解道：“为何啊？此处已被我布下天罗地网，即便燕少侠有通天本事，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高明奇怪道：“你难道就不想将这一万两白银重新取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