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纪要与日志

于波拿到航天员手记之后，门子很快完成全面扫描，随即进行字迹库系统核对。经过专业字迹模块识别和书写时间鉴定之后，门子断定：该手记确实出自聂树海之手，每页落款的时间和实际书写时间一致。 另外，为了方便呈现祝融号登陆火星的始末，门子从载人航天工程指挥部系统里，调取了当年登陆任务的存档资料，根据时间线顺序整理后，于波得到以下文件： 文件一：祝融号航天项目决策会议归档资料 （水印：仅供IPC特殊行动C级事件执行者于波使用，未经授权，不得外传。） 《载人航天工程指挥部各组会就祝融号火星登陆任务可行性情况决议的会议纪要》 本次会议由载人航天工程局综合办公室主持，就是否发射祝融号载人航天飞船进行自由决议，组会成员公开发表意见，全部记录在案。 一、系统工程司的组会意见：祝融号主体结构已搭建完毕，具备发射条件。 工程组陈述当前进展情况：祝融号载人航天飞船主体结构搭建已完成，第八次模拟调试已完成，已根据模拟结果优化飞船结构，现具备发射条件。 祝融号飞船由14个分系统构成，包括结构与机构、热控、测控、仪表与照明、环控生保等分系统。飞船总高度15米，最大直径是4.7米，起飞重量1900吨，运载能力26吨。飞船借鉴了以往神舟飞船的三舱构型，由轨道舱、返回舱和推进舱三个舱段构成。 祝融号飞船搭载的是长征九号F遥十四运载火箭，该火箭在长征九号捆（CZ-2E）火箭的基础上，按照发射载人飞船的要求，以提高可靠性、确保安全性为目标研制的运载火箭，配备箭体结构、控制系统、动力装置、故障检测处理系统、逃逸系统、遥测系统、外测安全系统、推进剂利用系统、附加系统、地面设备等十个分系统，是现役运载火箭中起飞质量最大、长度最长的火箭。火箭全长78.4米，一、二子级直径6.35米，起飞质量约2100吨，可以把28吨的有效载荷送入近地点200千米、远地点350千米、倾角42°的地球近地轨道。 以上。【系统工程组成员签字】（2035年2月14日） 二、技术质量司的组会意见：暂不具备保障成功返航的条件，不建议发射。 技术组认为，目前尚存在未攻克的技术瓶颈，不足以确保完成火星登陆任务。根据最近的第八次航天模拟实验结果，祝融号飞船发射成功率94%，抵达火星成功率77%，登陆成功率56%，出舱成功率52%，登陆后返航成功率8%，火星登陆任务综合成功率17%（详见《祝融号飞船发射-登陆-返航模拟分析报告第八号》）。模拟实验结果：暂不具备保障成功返航的条件，仍需进行载具调试，不建议发射。 火星登陆不同于以往载人航天任务，具有航行距离极端长、航行时间极端久、火星表面尘暴因素极端不可控三个特点。载人航天是集国家政治、军事、科技实力为一体的高难度系统工程，要将人类送入太空乃至长时期生活在太空，必须要突破三大技术难题。 第一，研制出推力足够大，可靠性极端好的运载工具。第二，获得空间环境对人体影响的足够信息，了解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条件并找到防护措施。在国内长期航天实践中，这两个难题已经取得成熟的技术突破。祝融号飞船融合以往神舟系列飞船的航天经验，满足优秀运载工具的要求。在人体防护方面，多次航天数据已摸清外空环境状况，祝融号飞船密封及防辐射性能良好，配备能供人正常生活的空气、水、温度等基本生命保障条件，保障人体生活条件可控。但问题在于第三个难题：可靠的救生技术及安全返回技术。要认识到，火星登陆任务的显著难度不在于航行，而是登陆火星地表过程以及登陆后安全的返航保障，这项难题是目前的关键技术障碍。 首先，祝融号执行火星登陆时，距离地球距离极端遥远，过程中一旦发生任何事故，地球方面组织救援的可能性为零。祝融号飞船目前配备的自救措施有限，包括弹射座椅、逃逸塔、分离座舱和载人机动装置等。这些装置仅在近地范围内才能发挥作用，一旦脱离地球救援范围，祝融号飞船将毫无自救之力；其次，火星表面的气象情况极端不可控，火星基本上是一个沙漠星球，表面布满沙丘和砾石。受昼夜温差环境影响，较温热的粉尘混合空气上升地表风力越来越强，时常发生剧烈的尘暴现象，形成范围宽达数千公里的沙尘暴，而且每次这种气候现象都能持续数月，这种不可控的气象因素极大加剧了登陆与返航的难度。最后，祝融号飞船安全返回的成功率极低。即便选择地球与火星运行轨道最为接近的时节，往返火星的旅程至少需要四百到四百五十天，长时间的外空航行放大了载具损耗、燃料携重、轨道调姿、陨石撞击等不可控因素，尤其需要经过过载关、火焰关、撞击关三道“鬼门关”。经过测算，即便能够成功登陆火星地表，航天员安全返航的概率也相当微小。 以上。【技术方案组成员签字】（2035年2月14日） 三、财政概算司的组会意见：暂行搁置祝融号登陆计划，停止航天负投入。 财政组已向指挥部上报《关于合理分配航天与航空投入的收支报告》，这里重申组会意见：载人航天领域的投入在短期内、甚至在相当长期内，都是收益甚微的。当前国内外的普遍形势是，航空是正投入，航天是负投入，应当缩减航天事业投入，将资源更多倾斜到航空事业。 载人航天飞船经济投入巨大，就祝融号飞船当前的投入成本，已达到36.7亿元（暂未记入后续发射与运营成本）。此前祝融号飞船已进行八次模拟飞行，每次根据结果进行结构调整与优化，平均单次花费1.2亿元。而预期收益分析，以及将来可转化收益分析，仅有宣传介绍业务收益0.2亿元（外空航行旅游事业可行性与可视化偏低，暂不记入可转化收益）。综合而言，载人航天工程更多是仪式意义上的命题，经济收益微乎其微。相比较而言，航空领域下游产业完整，且发展前景明阔，包含民营客机、机械设备制造以及航空军用事业等（相关航天军事效益分析，不在本会上拓展）。 此外，财政组申明：航天事业中有关人造卫星领域投入，不属于负投入的范围。卫星领域发展对定位导航授时、全球短报文通信、区域短报文通信、国际搜救、星基增强、地基增强、精密单点等业务具有明显的带动效果，是现阶段航天发展的优势区块。 另外陈述一点事实，当前国际范围内，主流航天国家均持续减少载人航天投入。NASA方面停止阿瑞斯计划，无限期搁置火星登陆行动；俄罗斯联邦航天局从本世纪初开始，就阶梯性削减航天飞船投入；欧洲空间局近十年来，都没人通过任何载人航天计划。 以上。【财政概算组成员签字】（2035年2月14日） 四、外事宣传司的组会意见：我组无意见陈述。 【外事宣传组成员签字】（2035年2月14日） 五、人力协调司的组会意见：我组无意见陈述。 我组补充一点，我组始终不懈地训练航天员，目前航天局预备航天员储备丰富，随时可以执行载人航天任务，详见《祝融号预备航天员简历报告》。 以上。【人力协调组成员签字】（2035年2月14日） 六、发展计划司的组会意见：根据现有条件即可发射祝融号飞船，暂不过多考虑返航因素。 各组意见我组已充分知悉，我组重点强调一个观点：如果能成功完成祝融号登陆行动，成为第一个登陆火星的国家，这对鼓舞国内外信心都是有巨大助益的。 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是，我国航天事业起步是晚于主流航天国家的。上世纪中后期，美苏在冷战过程中，已经大力发展起航天事业，并取得了显著的成就：苏联完成人类首次进入太空的壮举，美国成为第一个登陆月球的国家。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虽然我国航天事业综合实力显著提升，但航天领域内已经没有足够的首位荣誉。必须要充分认识到首位效应的重要性，第一个才会载入历史，这对大国崛起战略是具有献礼意义的。 当然，财政组出具的《关于合理分配航天于航空投入的收支报告》我组已详细阅读，认识到并承认，载人航天投入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都是收益甚微的，也正因为如此，当前主流航天国家都削减了相关投入。当前国际竞争形势日趋激烈，我们确实要把资源分配到更加合理的领域，不能盲目扩大航天投入，警惕陷入前苏联航天经济困局的历史泥潭。因此，我组建议是，根据现有的八次模拟数据，直接发射祝融号飞船，不再额外投入模拟与调试费用。 技术组出具的《祝融号飞船发射-登陆-返航模拟分析报告第八号》我组已详细阅读，我组不同意“不建议发射”的意见。从模拟实验数据来看，登陆成功率56%，出舱成功率52%，航天员成功登陆火星的概率已过半成。当年美国阿波罗登月计划，用现在模拟实验来看，无异于摇着洗衣机横渡太平洋，登陆和返航概率都极低。因此要充分认识到，航天实际操作中，航天员具有灵活机动性和主观能动性。我组认为，当前已经具备发射条件。 另外，人员安全保障问题要得到重视。要充分认识到返航概率低的事实，优化载具的故障检测处理系统、逃逸系统、外测安全系统等救生配置。航天员选配要求上，优先选择航天经验丰富，外空环境适应性强的候选人，年龄35岁以上为宜。向其充分交底登陆任务的伟大性、返航的不确定性，参与形式绝对自愿，确保志愿留痕，落实家属抚恤工作。 人类的眼光应该更长远一点。仰望星空这四个字，无论任何时候都能让人心头一震。可能人类的未来，就藏在浩瀚的星海里吧。单就这点而言，祝融号已经具有很大意义了。退一步来说，如果能率先登陆火星，先占主义领土权与开发权争端问题上，我们就占着一个理字。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人民在探索世界上已经落后了。民族要实现伟大复兴，我们不仅要迎头赶上，更要争取走在前面。 以上。【发展计划组成员签字】（2035年2月14日） 七、人力协调司的组会补充意见：航天员选拔问题提上日程。 我组补充一点，现役预备航天员中，选入祝融号计划中有九人，初步符合发展组上述的要求有三人：聂树海、孙航伟、许志安，后续将开展能力选拔和志愿协调工作。 以上。【人力协调组成员签字】（2035年2月14日） 八、综合办公室组会意见：附议发展计划组会意见。 我组附议发展计划组会意见。 以上。【综合办公室成员签字】（2035年2月14日） 九、询问各组会额外补充意见情况。 各组会无补充意见。 综合办公室已记录各组会意见，后续将向指挥部递交本会议纪要，待指挥部最终决议。各参会成员核对记录情况，如无纠正与异议，请在意见后签字。 【与会人员全体签字】 文件二：航天员聂树海航天日志 于波翻阅着聂树海的手记，这是一本航天日志。正如谷雨教授所说，记录的内容很琐碎，时间上非常跳跃，日期断断续续的。在日志的第一页上，开始记录的时间是2035年4月17日。 2035年4月17日： 今天航天局派发祝融号任务的装备包，其中有这个航天日志的本子。负责派发的何委员长跟我说，航行记录也是任务的一部分。 我从来不写东西，不想要这个本子。何委员长说，航天局会另外替我写好一个正式的日志本，用作向外界媒体纰漏，这个日志本我私下保管就行。不过他还是劝我，要保留这个日志本，我会在太空中飞四百多天，无聊到写日记也会变成一件趣事。我摇摇头：算了吧，这双手中学毕业后就没握过笔了。 2035年8月30日： 距离6月24日发射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今天我在装备包里，翻到了这个本子，我都忘了还有这本子。看到之前写的第一页，何委员长说得太对了，太空舱每天的生活都一样，现在就像做点跟昨天不一样的事。 写点东西吧，因为昨天没写东西。 太无聊了。 2035年9月1日：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手抄诗句) 写字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给牢犯每人发个本子和一支笔，每年会不会多出几本名著？ 我真是疯了。 2035年9月8日： 其实我知道，我应该回不去了。这本日志大概会跟我一样变成太空垃圾。 在航天员选拔前，许志安跟我说，这次任务去了，十有八九回不来了。 十有八九，还有十分之一吧。 2035年10月3日： 为什么要当航天员来着？ 打小梦想成为一名航天员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来。不知道航天局撰写的那个版本里，是怎么描述我成为航天员动机的呢？考入航空大学之前，我甚至没想过将来会成为飞行员，更别说航天员了。 考上航空大学、分配做空军飞行员、选拔进预备航天员、评定为一级航天员，是这些节点事件推着来到这里。如果不是我，这些事件也会推着另一个人来到这里。 但是，飞向太空的确是一件振奋的事。 一个人能代表人类。 2035年10月14日： 独居让人变成作家。 和画家。 （下面是一只绵羊的简笔画，羊在吃草。） 鉴定时间为2035年10月至11月： 连续很多页都没有写日期，也没有写字，而是画了很多临摹画，包括航天头盔、日常茶杯、飞船的悬窗、窗外的行星等。可以明显看到，聂树海的绘画笔法越来越细腻。 2035年11月28日： 在航天员里，我现在应该是画画上画得最好的吧。 也不一定，他们飘着时候，也可能在画画。 2035年12月14日： 我还能回去吗？ 如果能回去的话，我应该会坚持画东西的。 （下面画的是一片行星带，最中间蓝色的那颗，能明显认出来是地球。） 2036年1月3日： 探测雷达显示，火星已经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了，我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赤红色的一个星球。 一块烧红后冷却的煤球； 一枚正在熄灭的烟头； 一团锈迹斑斑的烙铁； 总之，不是什么好地方。 2036年1月24日： 祝融号飞船抵达火星外空附近，准备明日执行火星登陆任务。为了持续不断地获得太阳能，登陆地点选择在高纬北极点附近，此时恰逢火星北极圈极昼环境，可以最大程度转化太阳能，节省飞船自携能源，提高返航成功概率。 很快就要登陆了，通体湛蓝色的祝融号，将会停泊在火星橘红色的土壤里，两者正好是互补色。这对于我来说，这有一种命中注定的心理安慰。 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2036年1月27日： 登陆行动失败。 我低估了火星表面尘暴的威力。 总之就是一震剧烈的晃动，飞船遭受撞击后迫降。电力循环系统损坏，通讯系统故障，无法与地球方面取得联络。 飞船没有动力反应，大概是燃料载具损毁了。 我应该回不去了。 2036年1月28日： （空白，仅写了日期。） 2036年1月29日： （刚画了一个圆，然后就用笔来回涂掉了，只留下一团乱麻的黑线。） 2036年1月30日： 明明已经做好了牺牲的觉悟。 我已经必死无疑了。 什么也不想干。 2036年2月1日： 飞船内剩余的物资能供我生活很久，没有人联络，一个在这个火星上活着。 2036年2月4日； 至少先把任务完成吧。 穿上宇航服，取出纤维国旗，带上立体摄像机，我准备出仓了。 2036年2月4日； 我已出舱，感觉良好。 2036年2月6日： 不行，还没有绝对到死亡的地步。 我决定明天外出检查飞船状况。 2036年2月16日： 今天是我在火星上的最后一天。 飞船维修后恢复正常，我可以返航了。 2036年2月17日： 宇宙无家，我们会一直流浪。 （日志完） 文件三：祝融号执行登陆行动时地面通讯记录 门子从载人航天工程指挥部系统里，调取了当年祝融号执行登陆任务时，与酒泉地面指挥中心的通讯记录，记录内容证实： 2035年6月24日发射日，至2036年1月25日登陆日之间，聂树海定期汇报航行情况，地球方面与祝融号通讯一切正常。 2036年1月25日登陆过程中，聂树海紧急汇报飞船遭遇尘暴，受到巨大撞击准备迫降。随即，地球方面与祝融号通讯系统中断。此后，通讯系统一直没有恢复。 当时地球方面几乎判定，祝融号已经在火星上损毁。直到后来聂树海出舱修复祝融号后返航，驶过日火拉格朗日点附近位置，在2036年8月24日航天部探测到不明飞行物，地球方面才与聂树海重新取得联系。接着，地球方面与聂树海持续保持沟通，保障祝融号后续安全返航，并做好地面接收准备。 2036年10月27日，聂树海在酒泉中心成功返航降落地球，祝融号登陆火星任务圆满完成。 于波看着手上的所有资料，他难以置信地问门子：“就是说，当时聂树海出舱，一个人修好了飞船？” “航天局当时也都挺震惊的，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报道上都称之为奇迹。” “奇迹吗？”于波不喜欢奇迹这个词，这个词实在太碍眼了，一下子就能遮掉很多细节。于波看着报告上返航成功率只有8%，他更相信概率。 “应该是当时受损不严重吧。”门子猜测着说。 于波沉默着没有回应，清楚当时具体情况的，只有一个医学认定死亡的人。他用铅笔圈住日志上“2036年2月6日”和“2036年2月16日”两个日期，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聂树海登陆火星和修好飞船之间，这十天的记录是空白的。” “十天的空白里，一个人在火星上能发生什么？”门子附和着问。 于波没有回应门子，他的视线全在2036年2月17日的日志内容上： 宇宙无家，我们会一直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