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观星者，低下头！（五）

念流？ 卡尔看完了天使临终前释放的念流，感觉有些悲哀。 他扛起天使的尸体，在附近找了个风景还不错的地方放下。 用法术凝出一柄结晶铲子，开始在地上挖坑。 “我们那里讲究入土为安，小鸟。” 第一铲，破开了表面灰色的污染层，底下露出尚带些色彩的新土。 “我现在知道你这短暂的一生中经历了不少悲惨的事情，所以也不忍心你暴尸荒野，但是把你还给教廷的话，我暴露自己在其次，介于你的身世，他们会对你的尸体做什么我真说不好。” 第二铲，挖到了一块石头，卡尔用铲子将它砸碎，继续挖。 “那就由我来为你选择个结局好了，希望你喜欢。” 土一铲一铲地挖。 话一句一句地念叨。 他杀死了一位天使。 他习惯于好好埋葬自己的猎物。 “安息吧。” 这不是卡尔第一次体会杀人的感觉，先前他为了给翡娜报仇，杀死那两个人渣的时候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后来还有为罗索报仇、为卡加丽娜报仇、为北雪和北凌、为弗朗西柯，还有瑞教授、苏尼亚、费图、江妮… 他们全都死于非命。 一笔笔血债，都记着呢。 他一次次把那些恶人毁尸灭迹，但这些恶心的家伙就像下水道涌出的臭虫，无穷无尽。 哪里有什么闹鬼的无人校舍，都是有人在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那些爪牙在那里残害参加过改制的学生，那些虫豸去那里对弱小者施暴，因此心灰意冷的学生选择到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卡尔来这里结束别人的生命。 可杀死一个仇人、一个恶人，不过是拔掉了黑暗世界的一颗爪牙，改变不了什么，死去的同伴再也回不来了。 且不说庇护者是否永远不用担心自身的安全，至少总会有不能顾全的时候，施暴者却像盯上羊圈的饿狼，时刻等着钻空子呢。 等庇护者不在时，施暴者就变本加厉。 现在的卡尔深知这些道理，但当年，当他意识到这一切悲剧的根源是改制失败的时候，重组改制派已经不可能了。 改制派的核心只剩下卡尔和艾莉这对光杆司令，他们身边的朋友也没剩下几个，一切都太晚了。 所以，卡尔其实并不想跳级毕业，他想继续守着改制派的人，直到他们都安全毕业。 可是升级的调令是不容拒绝的，他们提出了“拒绝就开除”这样无理的威胁，卡尔为了完成学业必须被迫接受。 那些笑里藏刀的赞美，卡尔听得厌倦了，最后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他恶心的伤心地，这就遂了那些人的愿。 后来卡尔知道了，这叫做捧杀。 老糊涂的校长还以为卡尔是自恃才华急着想要入世闯荡，走了也很快就会回来。实际上，自卡尔离开学院的那一刻起学院的大门就永远对他关上了。 思绪暂告一段落，因为坑挖好了。 天使的遗骸被卡尔放进挖好的土坑中，他把她早已被染黑熄灭的翅膀轻轻折过来，盖住她毫无遮挡的身体，又开始一铲一铲地埋。 他记得埋葬翡娜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他和艾莉一人一把铲子，挖了很久，也埋了很久。 那时候翡娜在学长和助教无尽的欺凌下彻底心灰意冷，她服下毒药后给自己选择了一间无人校舍等死，可是那些阴魂不散的家伙跟踪了过去。 艾莉把她带回来的时候，现场一地狼藉，碎布条到处都是，找不到能给她穿的衣服，只能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裹上。 就连她同专业的好友也没能鉴定出她到底是毒发身亡还是被强暴致死。 他们埋她的时候，她就那样躺在坑里，任由卡尔和艾莉缓缓将泥土盖到身上，不声不响，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多希望她只是睡着了啊… 卡尔尚记得，翡娜的坟墓就在他们住过的林中小屋旁，后来死去的朋友们也都埋在那里。 再后来，卡尔将自己学习和研究的桌子搬到能看见他们的窗户边，让他们的墓时刻提醒自己：“无论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这世上的天灾人祸都会不断上演。所以，要做什么就做到底，退缩只会带来更多伤害。” “悲剧的存在不是我们这些弱小的人凭一己之力就能抹去的。” 卡尔最后看了一眼尤利安娜的脸，那些侵入她皮肤的墨水在她的脸上勾勒出血管的脉络，黑色的纹路扭曲着交织在一起，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 他想起来，翡娜也有这样一头靓丽的红发。 “我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当时的想法是：做不到还逞能，会带来更多伤害，那还不如不做。” 他平静地把一铲土盖在天使俊俏的脸上。 “所以啊，我只能极力避免我周围的人因我而陷入悲伤和苦难中。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受到伤害，至少我目之所急，要都是幸福的笑容多好，为此我总是想要远远避开那些苦难的人们…可是…” 卡尔盖上最后一铲土，用法术造了个水晶制成的墓碑，上面用天国的经文雕刻上墓志铭：“昔日强敌，堕落炽天使·尤利安娜·索菲娅，安眠于此。” 刻完字，又用符文下了【不可开挖】的禁制，卡尔才放松地靠着墓碑坐下。 这次是真的有些悲伤，晶莹的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滴落在衣襟上。 “可是，我直到刚刚才想通，我发现这样只是在逃避…是我太自私…我好想你们…” …… 在堕天使和卡尔的战斗开始后，艾莉立即找到了怜，要求他带着队伍即刻出发。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怜的反应有些迟钝，照着艾莉的计划抛下所有辎重，只带必要的干粮和武器。 他在脑子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几乎是让艾莉拉扯着准备完一切，带着藏身地包括所有伤员在内的二十人离开，直到走完下山的最后一个台阶他才回过神来。 行军开始了。 带着一众老弱病残，还要躲避封锁，这趟朝圣之路并不好走。 所幸卡尔和天使的战斗应该能吸引大部分敌人的注意力，艾莉心里也才有些底气。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天使的火光也经彻底消失，反抗军队伍中有些人开始议论战斗的结果。 “战斗结束的好快，艾莉姬阁下，您那个黑色的同伴，他不会有事吧。”怜也露出担忧的表情。 艾莉听完哈哈一笑，摇摇头没直接回答，只说：“瞎猜容易动摇军心，还是快些赶路吧。” 看到身边这个白色少女的反应，将信将疑地松了口气，回头命令士兵们不要议论。 走到中午，天上下起了小雨，是受到严重污染的雨水。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雨，浑浊的水珠飘落在失色的大地，纯白的魔女短暂驻足，她的身边走过灰蒙蒙的揽月民，脚下的路潮湿、泥泞，远处废弃的城郭满目疮痍。 她记得这样的场景。 当时，卡尔和费图扛着北氏兄妹的尸体从废墟里走出来，那天也是下着小雨。 昔日的活泼可爱的北雪在睡梦中烧成了焦炭，哥哥北凌为了从大火中救出妹妹，被掉落的砖块砸碎了头骨，又从接近塔顶的地方坠下，尸体血肉模糊。 北氏兄妹住在离元素科不远的砖木塔楼上，事发当天塔楼的抗火法阵被人为破坏，导致火势蔓延速度超乎想象的快，尽管卡尔第一时间带人救援，可等他们赶到的时候还是晚了。 那时候，艾莉的面前也是这样一副景象。 “阁下？” 队伍就要远去了。 “嗯。没什么。”雨水浸透了艾莉的头发，水珠流过额头，顺着脸颊淌下来，她看看天上，伸手接住雨滴，“我只是觉得，这场雨…” “这场雨怎么了吗？” 她抹一抹脸上浑浊的雨水，微笑着重新迈开脚步，跟上行进的队伍。 “来的真是时候。” …… 什么能够毁灭一个文明？ 一次劫掠？一次征服？一次殖民？还是一次屠杀？ 都不能。 毁灭文明的是文明自己。 是背叛。 卡尔爬上一处山坡，他看到远处缓缓行进的反抗军队伍。 那个白色的影子也注意到了他，向这边看了一眼，但没有停下，很快就和队伍一起消失在众星之顶方向的树林里。 “我处理点别的事情，很快会赶上你们，路上小心。” 回头又去了城里。 卡尔当初尾行北方司教也是想找个净教的内部人员套情报，现在他们一个二个都不愿意好好讲话，那卡尔也就不得不动用点手段了。 夜里卡尔顺着影子爬上北方司教豪宅的外墙，里面传出歌舞声。 从窗框的影子进入屋内，果然看到几个穿着华丽衣裳的教士奢靡享乐的景象。 「呵呵。」 和天使的战斗闹出那么大动静，持续的时间也不短，但从开始到结束真就没见过有后方的什么人来支援过，来看一眼的都没有，结果都在这里歌舞升平，天使都战死了也没人过问一句，连埋葬的活儿都是卡尔这个敌人在做。 「这些人连去找一下天使的遗骸都不愿意？」 那些一看就是揽月民的舞姬，她们没日没夜地跳舞，一个个脸上都挂满了疲惫，这种绝望的神情卡尔只在死人脸上见过。 本想找机会抓个落单的，卡尔准备悄悄躲进那个离席教士的影子里，此时屋外一阵骚动，让卡尔又退回柱子的影子去。 “怎么回事啊？”坐在最上座的北方司教无精打采地问手下人。 不等手下回答，门被一脚踹开了。 来者是穿着金甲头顶光环的圣卫军精锐，他们簇拥着一位穿着耀金色僧袍、头戴双重冕的尊贵老者。 司教等一众人立刻站起来行礼。 “选圣宗殿下。” 那人不太高兴，挥挥手，圣卫军就涌入房内，把教士、护卫、仆人、舞姬、乐师，统统捆了起来。 “你可知罪？”北方司教被押送到选圣宗面前，他用权杖按在罪人的肩膀上。 “小人不知啊。” 老头走上去就是一脚，把司教踹翻在地。 “你不知道？你在这里享乐当然不知道。大天使都被人算计失踪了，你害搁这吃喝玩乐，晚点那些揽月民知道天使没了，又开始反抗起来，我们这些人都要跟着你们几个一起完蛋！” “殿下息怒啊，谁能害的了大天使阁下，准是她在图书馆废墟待无聊了自己出去找乐子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就是你在这里无所事事的理由？你以为她只是派来帮你们镇压反抗的工具人？要是真的没事，还用得着我一大早就从众星之顶往你这里赶？还阁下呢，她是皇妃娘娘，是殿下！”老头又踹一脚，然后用手一个个指过去，骂道，“那是教宗的爱妃！她要是丢了，要是有个闪失，你，你，你，你们，还有我，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爱妃？」 看在场人的反应，似乎都不知道尤利安娜和教宗还有这层关系。 这和卡尔看到的念流内容在逻辑上确实能对上，但尤利安娜本人估计不明白“妃子”这个词的含义，她的记忆种那些事都是教宗给她的奖励，因此念流中并没有婚姻相关的部分。 她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明白何谓婚姻，她确实就是个杀戮用的机器，也许只是在不需要杀戮的时候充当一下某人的玩物吧。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很久。 北方司教躺在地上，他被踢的痛已经消退了一点，弱弱地说：“属下，这就…派人，去找…” 老头气得直跺脚：“用不着你了，圣卫军已经在找了。这事本来谁都有责任，扣押她信件，不让她调回去的事也有我一份，彻底剿灭反抗军以后我就会送她回去。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让她自己随便走动，还不叫人看着，现在惹出祸来了，责任就都由你背吧。” “饶命啊！殿下！” “拖出去杀了。” 圣卫军把北方司教拖走了，大厅里还剩下不少人，有个看起来是军官的走过来，向选圣宗行礼，问剩下的怎么办。 “这几个饭桶也都杀了。” 被拖出去的几个教士都大声喊饶命，出门后没一会儿刀砍的声音一响就又安静下来。 “这些个平民、艺人，拉到唱诗班去。” 老头慢慢在这些人中间走过。 “愿意留下的，就留下做修女，教他们唱诗和跳圣舞，不愿意的么…”老头挑起一个舞姬的下巴，那人眼里满是恐惧和绝望，“啊，呵呵。” 圣卫军会意，把刚才那个舞姬也拖走了。 “不愿意的也别放了，小心他们去投奔反抗军。” 他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都杀了。” …… 这一路意外得顺利。 众星之顶已经近在眼前。 “就在这里扎营吧。”怜指着地图上一个被标注的山洞，“接下来怎么做？” 艾莉拿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当然是登山。” “所有人？” “所有！” 怜看看队伍里这些老弱病残，他完全不理解艾莉的话。 艾莉依然是看白痴的眼神，恨铁不成钢。 “你们不是想要英雄吗？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能成为那个英雄呢？”她指向山顶，“战斗之类的就全部交给我，你们只需要跟着我走上山顶，你们就会是全揽月之地的英雄。” 他还是看着这些老弱病残：“可是我们这个样子…” “你是真傻啊，你们都走到这里了，最后一哆嗦了！成功以后谁还管你们是不是残兵败将，就是你们这样一群弱小无助的老弱病残都能突破重重封锁，完成朝圣，那才能重新唤起揽月民的斗志。你是不是觉得有我就能把净教的人都打跑了？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和卡尔都能统治世界了。你们不是叫揽月民解放斗士吗，那倒是像个斗士一样啊，解放揽月民要靠揽月民自己，而不是我这种可疑的外族人啊。” “啊…”怜吓得直接跪倒在艾莉面前，“是我肤浅了，请使者阁下赎罪。” 艾莉也不惯着，上前抓着衣领把人扯起来，骂道：“跪什么，要跪跪你们的克拉王去，在包括我在内的外族人面前，就该昂首挺胸保持自信！你这种丢掉尊严低三下四的态度，和那些投奔了净教的叛徒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了。”怜害怕得颤抖着，依然不敢正眼看艾莉，呆呆的立在那里。 “动起来啊，去动员你的士兵！登山的事情越快开始越好！这是你们的国土，克拉王是你们的祖神，为什么会是我这个外族人来操心你们的自由，为什么总要我来教你们做事！” 艾莉把怜打发走，自己盯着众星之顶发呆。 这个高度，艾莉就是出全力也不能直接飞上去，大概能飞到九成的位置？ 而且一看就是没造完，建在山顶的这巨大塔楼，让整座山都长高了一倍，如果当年能修完，或许可以更高。 古时候设计这座巨构的克拉王，一定希望它高到可以伸手摘下星辰吧。在那上面不仅可以更好的观察星轨，还能直接俯瞰自己的全部国土，多么宏伟的工程。 登山还没有开始，艾莉就有了一种在朝圣的实感，可是相比之下，身为揽月民的怜，却完全不曾对这个祖先建造的巨构产生任何自豪情绪。 他依旧是一副让人不爽的自卑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艾莉不再看着高耸的众星之顶，目光转向行军的队伍，“观星者，你们为何不再仰望自己的星空呢？为何要低下头，自甘堕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