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观星者，低下头！（六）

卡尔与天使的那场战斗已经过去了五天。 大天使战死的消息很快就在揽月之地传开了。 纵使教廷再怎么封锁，消息还是能渗透到它该去的每个地方。 部分揽月民们对待那些教士的态度，在一夜之间有了肉眼可见的改变，尽管这样招来了变本加厉的压迫。 在一天午后，又是一个下雨的日子。 修建教堂的工地上一群工人在棚子里避雨。 “听说了吗？克拉王可能复活了。”起初，只是三三两两小声交流。 “怎么可能，我听说众星之顶的圣火都快熄灭了。” “一定是的！除了祂，谁还能杀死天使？” “那太好了，我们的王没有抛下我们！他终于愿意回来了。”有个年纪较长的工人突然像个孩子一样笑了，看向众星之顶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 众人逐渐活跃起来，这时候角落里有个年轻些的工人却一脸愁容。 “我倒是有些担忧。” “你什么意思？” “我以前在星轨研修院做长工的时候，听观星者大人们说克拉王虽然功勋卓著，但是很残暴，他为了建造观星台，吞并了整个揽月之地，肢解被征服的诸侯国重组成二十四个，然后把这些地方的人抓来做苦力，很多人都累死在工地上了。” 旁边有人附和道：“我也听过，说是当时被押送去工地的贫民因为饥饿在半路上揭竿起义，打响了反抗的战争，二十四诸侯的人们也都纷纷支持，联军一直打到众星之顶上的宫殿里，逼得克拉王不得不停下劳民伤财的观星台工程，然后退位让贤，自己在仅仅建造了七成的众星之顶观星台上化作了圣火。百姓也因此才脱离苦海安居乐业。” “但是我们揽月之地自那以后还有过和平日子吗？” “在那之前也没有过啊。” “我觉得克拉王就算残暴，也总比净教这些异族人好啊。” “对啊，如果克拉王尚在，或者他的法统尚统一着揽月之地，我们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要我说，如果当年那些修工程的人多忍一忍，观星台造完了不就能休息了吗？说不定真的会有小说里那种不用打仗人人都能平静度日的太平盛世呢？” “造完观星台，他还会造新的宫室，造自己的陵寝，还要造更多奇观，无休无止怎么办？” “我听说，克拉王造观星台是用来制定历法的，是为了天下人免于饥荒，他应该不会再去造别的了。” “他没造完历法不也出世了吗？天下的饥荒不也过去了吗？他就是残暴，想要压榨人民供他享乐。联军推翻他是对的。” “可是揽月之地分裂了啊。” “随你怎么说，克拉王确实是暴君。” “但是他是我们自己的王，是我们的祖先啊。” “等你被他抓去修奇观累死、饿死的时候就不这么说了。我们在净教这里尚且有口饭吃，知足吧你。” “唉呵，你这个叛徒，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揽月之地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虫豸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没有你们我现在也不会在这苦工，我还能像以前一样每天去米妮开在河边的店里喝卡卡茶呢，我恨透你们了。” “你急了，小鬼。你只知道贪恋过去的日子，还会点什么？那么维护克拉王怎么没见你去跟着反抗军送死啊？还在这里为了半口饭卑躬屈膝？要我说，你心爱的那个姑娘现在肯定在哪个大修士床上快乐着呢，早都忘了你这光说不练的幼稚鬼了。” “闭嘴！我不许你侮辱米妮！” 说话的两人扭打在一起，其它人都去拉架，一时间棚子里乱成一团。 其中一人被拉开了还在不服气地挥舞着拳头。 “米妮已经被那些异族人害死了，你敢侮辱她，我绝不原谅你！放开我！我要扒他的皮！我不去反抗军是因为我不想白白送死，但是克拉王的队伍一定不一样！要是克拉王真的回来了，我一定去给他当排头兵、先登士！然后去找那些异族畜牲拼命！” 另一个虽然也绷着一张凶脸，但是眼睛里的胆怯出卖了他。 “那你就等着送死吧。揽月之地几千年来从来没有像现在在净教手里这样统一过，克拉王复活了也不会有军队，他一定会失败的。而你这种庶民怕是连觐见的机会都不会有。”拉着他的人也觉得他说的过分了，劝他别说了好好道个歉，但他自己依然不肯服软，继续言语刺激着对面的。“哦不，说不定他的头颅被教廷挂在城楼上的时候，你就有机会觐见了，哈哈哈。” 壮一点高一点的那个，突然就爆发出力量来，挣脱人们的拉扯，把那个矮的按在地上，二话不说挥拳打那人的面门，第一拳就打歪了鼻梁。 “我打不过圣卫军还打不过你这个矮冬瓜？别太看不起人了！” 这样一来别人再怎么也劝不住了，只好去找看守他们的圣卫军。 那几个身穿金甲的圣卫军走过来轰散了人群，两个打架的一并抓走。 打架事件就这么平息了。 远处已经建好的教堂主塔上，一个熟悉的纯黑的影子看着这一切。 一阵风吹来，雨雾隐去了塔楼的外形，等风停下后，那个影子又消失了。 …… 星皇城。 被净教占据的废都。 千年来，揽月民们一直不愿也不敢回来定居的地方。 现在，众人已经行至城下，为了躲开城墙上士兵的视线，他们找了隐蔽处稍作休息。 “真的要走这里吗？”越靠近众星之顶，这些揽月民就越发胆小，现在已经到了不用艾莉骂，他们就会害怕到颤抖的程度。 “你们怎么又…”艾莉的火气又在慢慢上涨，但是她突然觉得继续发火不太妥当。 这或许不该怪他们？ 山上流下来的灵力中确实可能存在一些让揽月民感到畏惧的情感。 可是为什么，艾莉和卡尔都没有感觉到那样的情感存在。 如果此时此刻在这里的是卡尔，他会怎么做呢？ 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怜…” “呃…我在。” “我是不是对你们太严苛了？” “不敢。” 艾莉还有些事情想问，但是她忍住了。 “从星皇城进入众星之顶，是否确实难为你们了？”艾莉没让怜回答，“但是，你们的事迹必须让人知晓，不声不响登上去，是没什么效果的。” “我…”怜咽了咽口水，“我明白，路是我指的，地图是我提供的。” 他还是在发抖。 “走到这里，是我自己决定的，是…”他把拳头握紧了，“…我…还是好怕…” 他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没关系，真的做不到的话，不要勉强…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艾莉用手背试了试怜的额头，冰凉的，像是死尸。 但是他咬咬牙继续说：“不，阁下，您可能不懂…这都是我们的错…我们的王…是我们…”眼泪从他脸颊流下来，“是我们背叛了我们的王…” “别说丧气话了，好吗？”艾莉的语气柔和了很多，她开始安慰怜，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这样也没用的预感。“之前是我太严苛了，我向你道歉。” “谢谢您，阁下。”怜看看和他一样心神不宁的反抗军们，“不是您的错，也不是因为净教，早在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背叛了克拉王…” “！”艾莉突然坐直了身体。 「原来是这样的？」 她发现自己终于要触到问题的关键了。 独臂的军官继续讲下去：“千年前，克拉王编纂了最初的历法，暂时解决了饥荒。” 把话讲出来后，他好像平静些了。 “只是暂时的…没过几年，历法出现了误差，天上的碎之月掀起了混乱的灵力潮，因为人们没有像以前一样计算出这次乱潮的准确时间，导致灵脉没有受到及时保护，地下淤积的邪祟翻涌出地表，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失色】的污染中。” “和现在一样？” “是的，那时候，也和现在这样。果实萎缩，牲畜病死，饿殍遍地。” “所以需要更精确的历法？” “不，历法再精确都会有误差——用久了总会有误差，就算有按规律修正误差的办法，但是有些东西是必须靠持续观测来预防的，就比如乱潮。” 这是自行军开始以来，他第一次抬头看向众星之顶。 “于是克拉王想到了一个能够永久解决饥荒问题的办法。那就是建造一个不受乱潮影响的大灵脉，平时抽取存储地下的邪祟，并净化之，乱潮来临时不断吸收和梳理星空中的灵力，把它们都转化成滋养大地的平缓灵力流。”他指向那座未完工的塔楼，眼泪又一次流下来，“那不止是观星台，那是一座巨大的转化塔，是一个可以让揽月之地永远富饶安宁的…伟大工程…” 这是他第一次谈到伟大这个词，此时的怜，停止了发抖，看起来没有那么胆怯了。 他很平静，就像心灵受到了谁的抚慰。 “人造…灵脉？！！！”艾莉也开始有些颤抖了，她原先说那是老爷子的坟头，真的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是这样，如果知道的话，她怎么敢那样说！这回轮到艾莉难以置信了，“形成灵脉需要巨量的灵力高密度汇集，也就是说…” “对，那也是祂为自己准备的陵墓。” 艾莉鼻子一酸，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这里的灵脉中饱含着那样凄凉的感情。 克拉王深爱到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揽月民，竟然背叛了他，可就算这样，他依然愿意化作灵脉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他的爱从始至终都不曾削减，哪怕他的子民从此不再爱他、害怕他甚至厌恶他。 不对，这是错的，负罪感不是继续罪行的理由！ “既然你们揽月民知道这些，为什么…” “不，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怜又一次低下头，显得十分失落。“您也是懂得魔法的，您应该也感觉到了，越靠近这里，灵力中就有某种东西的浓度越高。我不懂，我说不清，过去千年里，我们揽月民只当那是克拉王的诅咒，没有人再敢靠近这里。那些王候和观星者也许知到吧，但他们只在乎眼前的尔虞我诈。” “那不是诅咒，怜，那只是克拉王残留在灵脉中的…情感…你们本来无需害怕的…” 怜没有管艾莉的追问，继续说：“谢谢您，阁下…不，还是称您殿下…谢谢您对我的坦诚，在来时的路上和我讲清了你们的事，否则，我还会一直把你们误会成克拉王的使者。” “抱歉，我们不喜欢制造误会。” “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了…明明只是来旅游观光的，却卷入了由我们自己的问题而造成的灾难中。” “没关系的，帮助你们也是环游路上的一种乐趣嘛。” 他摇摇头，看着艾莉：“你们接下来的旅途，是朝着炎古大陆去的吧？如果在这里暴露了你们的存在，接下来的路你们可能要面临不少危险，我想，与您同行的他，也是这么想的吧，这一路上都没有他相关的消息，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可是，就算你这么说也…” 怜站起身，看着远处的星皇城。 “您说的对，揽月民的自由要靠揽月民自己去争取。先前我确实有些混蛋了。我越接近这里，我就越能感觉到我们这些克拉王后代身上背负的沉重罪业，这种罪业也需要克拉王的后人们自己去赎清。” 艾莉不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向城墙走去。 魔铠显现，没有强光而是像在泽林泽特的时候那样，让艾莉隐去了身形。 她消失了很久，队伍里的人都用目光四处寻找，始终不见艾莉的身影。 过了很久，艾莉回来了。 “跟着我走吧。他们不会看见的。” 艾莉刚才以这种隐形的状态去城墙上走了一圈，她确认了这种办法行之有效。 “等一下。” 就在众人半信半疑准备跟上一试的时候，一个他们陌生但是艾莉十分熟悉的声音从树木的阴影中传来。 “我没来迟吧？”那人从影子里现形，是卡尔。 “陛…”怜还没张口，艾莉就拉住了他。 “别在他面前…”艾莉给怜递过一个眼神。 怜没看懂但是大致能猜到些，他露出一个“原来是这样”的笑容。 “没有…不如说，十分准时。”艾莉扯开话题，“卡尔，你那边什么情况。” 队伍里的其它士兵见到卡尔，又开始议论起来，能够只身打败天使的强者，现在就站在他们面前，而且是两个。 “唉，险些暴露，现在揽月之地的人们都以为克拉王复活打败了天使。误会大了。” “没关系，卡尔殿下，我知道怎么做。”怜看着卡尔，“只是，我想请求你们，可否为我们这次登山朝圣做个见证。”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先生。”卡尔从他的纯黑斗篷下面取出一件东西，“这个是我这两天做的小玩意，我记得你丢了一只手对吧，试试合适不。” 那是一条木制的手臂。 怜惊讶地接过它，接在自己的断肢上，尺寸正合适。 “没量过尺寸，完全凭印象做的，看来这孩子和你挺有缘。”卡尔甩过一个符文，怜立刻感觉到自已与新手臂有了意识上的连接，他试着控制它动了动，向卡尔投来感激的目光，卡尔摆摆手，“送给你了。第一次做义肢类的咒器，你帮忙试验一下。” “谢谢您，我会爱惜它的。” 好了，现在人也齐了，该出发了。 众人都站到艾莉周围，艾莉展开白光流埃形成了隐形结界，但卡尔没进来。 “卡尔？” 卡尔摇头。 “小把戏罢了，艾莉，你自己也明白的，城里会魔法的教士也不少，多小心点。”他又隐入影子里，“我去前面开路，你们记得绕着教庭据点走。” “我在塔里等你们。” 卡尔的声音远去了。 众人开始小心翼翼前进。 进城，绕过据点，上山。 天色近晚，一行人终于有惊无险来到了上山大道起始处的广场上。 “行了，观星者，请留步”一个老人的声音。 他站在广场上，头戴二重冕，一身耀金袍，手持大杖。 艾莉不认识他，但反抗军的众人认识。 来者正是净教在揽月之地的最高领导——选圣宗【依拉法诺斯】。 “是你！”怜用义肢抽出长剑，另一只手持小盾，摆开架势。 “哦？我记得你，观星者慕恣耶嘉·阿特尼斯，我记得我斩断了你的惯用手，还把你打进海里，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老头笑了，“早知道就连带废掉你的经脉了，呵，现也不晚。” 艾莉站在一旁听着，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也收起流埃摆出战斗架势。 现在，大战一触即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