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亦如你我所愿，亦非你我所愿（四）

卡尔和艾莉顺着船工记忆中的隐秘路线一路向北，走出两天的路程，穿出山林，在河谷中看见了一条官道。 这条路上没有半点人烟，只有荒草之间露出森森白骨。这些骨头已经分辨不出是野兽、家畜或者人所留下的了。 这与船工的记忆不符，为了安全起见，艾莉放出魔力扫描周遭却眉头一皱。 “怪事。”她随即招呼卡尔向废弃的官道走去。 卡尔大概是也看出些什么不对，跟着下到了半山腰的宽敞道路上。 披着一黑一白的斗篷的两人站在这森森白骨堆中，素色的荒草明艳的野花淹没过他们的小腿，天空阴沉沉的，雨要下不下，只有几声隐约的闷雷，没看见打闪。 艾莉从草间捡起一根粗大的步兽腿骨，在卡尔眼前晃了晃，说：“这些东西分明是已经煮熟了被抛洒在这里的。这个地方没有发生过杀戮，没有血气，更没有灵魂的残余。” 她又捡起一块人的头骨，接着说：“但是这些人…” “是在掩盖什么屠杀的罪行吧…”卡尔接过艾莉递来的头骨，指尖抚过头骨上整齐的切口，又开始闭上眼睛长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也就是踏上环球旅行之后，卡尔开始不那么话痨了，许多事情放在过去卡尔一定会有一大堆话要说要评价，现在的他却总是闭上眼睛用一声好似表达自己力不从心的长叹来敷衍了事。 这种锋利程度，这种伤口，在天国除了你我以外，会有别人吗？ 也许这条路上的某个村庄已经被屠干净了。 “不，这个数量…整条路都已经…”艾莉知道卡尔在想什么，下意识补充了一句，“人、畜，都不剩了吧…” …… 悔之晚矣。 怎么惹到这种家伙了！ 一刻之前船工在密林中跌跌撞撞地前进，虽然三天前他成功地自救逃离了那两个魔鬼，但是这不像教会用名为搜灵法术实为药刑具下的刑讯逼供来探取情报，那个黑色的魔族佬好像真能直接触碰读取他的记忆！ 现在不知道机密泄露了多少，也不知道用来对付教会的短时修改记忆的法术对真正的魔鬼能生效几成，现在只有不断地沿着自己记得的正确的道路逃走，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好在一路没有再撞见那两个人，至少证明法术不是完全没用。 但是… 船工被一道记忆中不存在的深不见底的深沟挡住了去路。 不对啊！这里怎么是这样的？ 难道我走错了？ 不可能！对面那棵树上还有我留下的标记！ 明明是地… 等等… 是地裂开了！！！！ 正当船工震惊于这匪夷所思的地貌变化，一整巨大的轰隆声自远处传来，大地随即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不等船工转身逃离，又是一整巨大的轰隆声，大地止不住地震颤，船工扶住一颗小树才稳定身形免于掉下去，转身就看见那道深沟在缓缓愈合，沟底随着岩石的挤压正翻涌着墨黑色的浪花，密密麻麻白色的碎骨片漂浮其上，其中夹杂着许多或人或兽的头骨，景象十分诡异。 上过无数次战场，在天国后方经历过无数次潜伏，见过无数教士们为了震慑敌军所招来的“神迹”，连最严酷的拷打都挺过来了的这位船工，这一次跪伏在地上浑身战栗嚎啕大哭，从不信人格化神明的他，此刻正默祷着某个不知名神的保佑，显然是庆幸自己活下来的同时也已经吓破了胆。 因为他认出来，这谷底随着岩壁挤压涨起来的墨黑色液体，分明与那天那位魔王手中能侵入人体和灵魂的墨汁一般无二。 …… 离开废弃的官道又向北走了两天，卡尔和艾莉来到了一处萧条的集市。 街上没几个人，也没几家店还开着门。 细雨绵绵，石板路两旁的排水沟里，半浑浊的水流中裹挟着一些黑色的碎片，那来自昨日火刑后未及清理的刑场。 人人脸上都挂着木讷的表情，见到这迎面走来的一黑一白两人，连指指点点都顾不上，快步改道而走，深怕惹祸上身。 艾莉看卡尔闷闷不乐，就指着排水沟中恰好漂过的一片烧焦羽毛，开口讽刺道：“害人终还自己！喜欢把看着不爽的人送上火刑架，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么。什么天使，不过是长相好看些的恶魔罢了。” 卡尔还是闭眼长叹，然后摇摇头，回复了三个字：“大概吧。” 艾莉撇撇嘴识趣地不再说话。 “毕竟不是我们的双生之国，如今这般景象，与你我的作为也逃不开干系，这般萧条摸样，实在非我之愿…”卡尔看着艾莉，眼中流露出些许忏悔。 “但至少，现在起这些自诩不可一世的天族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你也懂的，变革总要经历阵痛的嘛。” 卡尔点头，随即又摇头：“但人命也不是消耗品，我也不是净教的那帮子把人的灵力当矿挖的的教士。” “爱我的家人以及别人的家人，爱我的子民以及别国的子民。这是父王教我们的爱人的道理，可惜了，天族人似乎并不懂得。”艾莉也叹一口气。 但，打仗总要死人的，要做的不是为之悲伤，而是尽可能让敌人多死一点，让自己人少死一点，你懂得慈悲，但是你的敌人未必懂得。 所谓：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这个道理卡尔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当然知道，但他依然不愿意心安理得地糊弄过去，该伤心该愧疚还是照旧，这也不妨碍他利落得杀死那些挡在他去路上的士兵和教士。 两人谈话之间地上又多了十数具圣卫军的尸体。 以往在学院的日子里，卡尔杀那些人渣不会有这样的心理负担，因为他认定这些人留着不会有好处，直到下了山，他心中也是这么认为的，后来在霜国军中，他也保持着这样的作风，以至于让霜国的大军几乎兵不血刃，间接救下了大量的平民百姓。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样不计后果，不计无辜之人的死伤，随意带来杀戮的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又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接触到天国之后吗？ 难道是天国真有什么神明在影响着卡尔的心智不成？ 不，大概不是。 只是在不知不觉间，在天国方方面面的影响下，卡尔自己好像不自觉进入了那个“魔王”的角色了。 那个被他人定义好了的，邪恶的、乖戾的、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携带天灾毁灭世界的洪水猛兽。 那不是他。 那只是一个角色。 一个刻板印象。 一个人们恐惧的幻影。 一个可以将一切罪责都推给他的，用来转移矛盾的对象。 而恰好卡尔又是那种对罪责毫不介意照单全收的献身类型。 这样的卡尔，自然而然地就会认可自己这个所谓魔王的角色，艾莉是明白的。 可是艾莉不想要这样，在旁人严重卡尔挑动战争和内乱，直接或间接地杀人无数，是个冷酷无情十恶不赦的“魔王”，但是在艾莉眼中，她和卡尔所杀，不是拦住去路的兵卒，就是恶贯满盈的恶人，她当然也在乎那些受牵累的平民百姓，但是她并不觉得这算什么罪孽。 教善良的人起来反抗是对的，力量不足的时候让他们隐忍也是对的；追击千里毙敌上万使其再不能来犯是对的，但劝降即将灭国的君主救下一国百姓的人命也是对的… 凡事没有一个普适的准则，都要看情况使用不同的方法。 人确实不是消耗品，但跟随瑞教授学习兵法的时候，无数次的推演已经让艾莉对死人这种事有些麻木了。 她此刻看着卡尔的眼神闪过了一丝羡慕。 “比起你，或许我更适合当这个魔王么？”她不经自言自语了一句。 “什么？”卡尔看过来，他刚才再想其它事，并没有听清。 “啊…没什么…”艾莉的目光立即躲闪开，“你脸上沾血了我想帮你擦擦。” 不等看出异样的卡尔追问，艾莉就用自己洁白的袖子朝卡尔脸上抹去，收回手的时候在袖口可见一块黑红的血污，但很快又被一股白色的灵光冲洗干净。 艾莉附身捡起脚边烧到一半被大雨浇灭的受刑者的残肢，然后放到一边，白色的灵力在指尖流淌下来，顷刻间就在雨中把那残肢烧化成灰烬，随后她指着十字路口的对面说到：“我们快些走吧。” 卡尔点点头，又用余光扫了扫另外三个方向，前来支援的更多圣卫军已经进入了可视范围，虽是雨天，却给人感觉像是扬起了烟尘滚滚，队伍中各类甲士齐全，甚至此刻处于后排的人们比前面的人高出一大截，显然是站在战车上。 但两个人绕过已经不再喷水的喷泉，很快就跑没了踪影。 …… 离开集市大约半里路是一座木桥，再往前又是官道。 现在的管道上多半是开往圣城的圣卫军，余下的就是些跟着军队迁徙的行商军眷，像卡尔和艾莉这样的人如果出现在官道上那大概率会变成众人争抢的“功劳”。 但是卡尔还是带着艾莉走了这里。 也好巧不巧，正碰上一支正在行军南下的圣卫军。 之间这支队伍有浩浩汤汤千余人，两面大旗上都用金色的丝线刺着经文的“护国”二字，见到眼前挡着的这一黑一白两位妖魔自然一个个兴奋得拔出刀剑，好像要把他们分成数份好去邀功领赏，也不顾这两人以二挡千的怪异举动是否有问题，就面目狰狞地吼叫着扑杀上来。 免不了又是一阵厮杀。 两个人如何杀散了千余人的军阵，又如何驱赶残余失去战意的败兵北归，就按下不表，因为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这一场习以为常的战斗后，二人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船工！ 那人刚从木桥那边过来，身后脚步声有如雷震，可以远远听到一些叫骂和怒吼。 诸如：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之类的。 明显是这位船工姗姗来迟碰巧撞上了先前被二人甩掉的那队追兵。 那船工刚过桥，看见眼前这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在血湖中站着却纤红不染的一黑一白两个“熟人”，顿时就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管身后的追兵了。 可追兵不等人，地面已经能感觉到显著的震动，远处扬起的烟尘顷刻就肉眼可见，嘈杂的人声越来越清晰。 可能比起眼前这两个魔头，他宁可被追兵乱刃砍死吧。 就在这时候，他眼前的这两人却持剑缓缓向他走过来。 他立马闭上眼睛不敢多看一眼。 …… 大约是在桥头偶遇后几刻钟，一黑一白一船工就已经坐在一条小船上，一如分开前那样。 “过了这条径河就能抵达天国的北地两镇，再往北就是大小北陵和夹在中间的北陵关，出关就是塞外，就离开天国的地界了。”船工不情愿地划着浆，也不情愿地给卡尔解释道，“想必我们火之国也没人能拦住你，我只祈求您二位到了我们国家别惹事就好。” 卡尔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会无故生事，然后又问道：“过江还需多久？” “船工摇摇头，平日乔装打扮潜行，走的慢些，大约需要五六天，现在战火纷飞，江北主力已经再上游悉数渡江，运气好撞不上守军就能走的快些，大约四天就能到，反之则可能需要拖更久。” 艾莉听完点点头，抛出了一个有些伤脑经的问题：“可否趁机刺探江北守军的虚实？” 船工摇摇头：“我猜你们刚才赶下江去的就是最后一批走陆路过江圣卫军了，按我推断，主力渡江大约在昨天就完成了，只是你们不走官道看不见而已。”说罢，指指还没远离的来岸，那里确实停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大概就是运兵渡江结束后统一安置堆放的场所，“那就是北地两镇空虚的证明。他们现在内斗才重要，拿来余力管周边的异族人。” 卡尔只是低头观察着摊在小茶几上的地图，冷不丁冒出来一句：“真的是好机会，但是船家，你们火族这也是一场豪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