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后的归航（二）

斜阳染红了海面，远处的灯塔上隐约看见人影晃动，栖息在堤岸上的羽类啄食游客投喂的食品，海风轻轻拂过街道，略带咸味，而滨海处堤坝顶上并肩坐着一黑一白两个人，正是卡尔和艾莉。 两个人靠的很紧，傍晚的海风有些冷，但他们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等太阳落下吧。”卡尔默念咒语在两人周围撑起了一个小小的结界，海风被挡在外面。夜晚的街道依然热闹。 “这个城市，没有宵禁。” “和以前的双生之城一样？”天色黑下来了，再没有光能盖过艾莉周身白光流埃的微光，对比之下，她整个人像是亮了起来，“我觉得不，这里的人脸上少有幸福，一个逐利者的国度，再繁华也是假的。” “我同意。”卡尔松开艾莉，转身下了刚才坐着看海的护栏，“走吧，去寻点吃食。” 艾莉也转身跳下护栏，发丝在风中飘飞，传来阵阵清香。 “我们又不会真的饿。” “那就直接回旅店？”卡尔指一指道路的尽头，语气略显疲惫。 事实上他的身体并不会疲惫，他只是对今天的事、对一路上遇到的事，感到心累。 但是艾莉并不想现在回去，她再原地扭捏着，讪讪开口：“嗯…要不然你再陪我走走？” “好。”卡尔答应得非常爽快。 众多的月亮渐渐显于星空，湿润的空气裹在湿润的风里，令人归心似箭。 艾莉有心事，卡尔能看出来。 否则，以她的性格，怎么会主动断开意识海的连接。 所以卡尔陪着艾莉一直走，一言不发。 “卡尔…”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想家了…” “我知道。”卡尔当然知道艾莉思乡心切，但还是觉得没这么简单。 果然，艾莉下一句就开始了转折：“但是我有点不想回去了。” 这在卡尔的意料之外，因为一直以来艾莉都是两人中那个最积极想要回国的。 “回家不好吗？” 艾莉低下头，向卡尔靠过去，抱紧了他的手臂。 “可是，如果回国了，我们就要先各自回到自己的王庭，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在一起了啊。”她周身的白光流埃忽明忽灭，像天上闪烁的星星一样，魔力波动里充斥着不安的频率，“反正，你我只要在一起就是家，所以只要在你身边就是回家了…我只是想家，也没说，非得回双生之国的王宫里…” 卡尔这下明白过来了，艾莉这哪里是思乡，分明是思春。 “这样啊…那你回国以后直接住我那里不就好了，再说了，夏宫里你我的房间原本就一墙之隔…” 卡尔说到一半，被艾莉用手指抵住双唇，打断了。 艾莉居然已经满脸的羞红。 这倒是头一次。 一路上艾莉都很主动，都是卡尔装木头，完全不从，卡尔也不是完全没有松动，但很缓慢，主要也还是怕现在这种情况——两个人绑定过深，回到双生之国不好办。 可是现在呢？ 仅仅是因为卡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态度的缓缓松动，她已经如卡尔所担心的那样，彻底沦陷了，再也离不开他了！ 说来惭愧，一直以来都是催促着卡尔回国的她，当她站在回家的最后一站门前的时候，她打退堂鼓了。 她不敢去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 这一刻，回家最大的阻碍，竟然不是漫长的环球路，不是这整整一个球形大地。 而是—— 【爱】 “卡尔…”艾莉把头贴在卡尔胸口上，反复娇哼着他的名字，逐渐地带上了些哭腔。 有些难办呢。 卡尔这样想着。 “你呀，哪还有一点公主的样子，完全成了个小娇妻了，”卡尔哭笑不得地晃一晃艾莉，“艾莉？艾莉姬？公主殿下！” 艾莉终于有了点反应。 似乎是重拾了勇气，扭了扭身子让卡尔抱得松一点，然后仰起头在他的脖颈上轻轻一吻，然后轻笑着挺直了身体离开了他的胸前。 酥麻的感觉顺着脖颈传遍全身，随之浮现在脑海的，便是三个字：“对不起！” 卡尔懵了。 这是干什么？ 这算什么？ 道歉？ 废话，告白那有说对不起的吗？ “为什么？”卡尔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早就认识到自己过去是冷落了艾莉了，关于回国之后怎么处理艾莉与王权宣称的关系的事情他也已经想通了。 对他来说，一切的阻碍都已经不足为虑了。 所以最近他一直在努力弥补，尤其是火之国之后，他的态度已经完全松开了。 但是，他等来的却是一句道歉。 直到刚才，他才发现是一直以来疏忽了与艾莉的沟通。 这不是他想要的，几乎能推演一切的他，此刻却陷入了深深迷茫之中。 他的心里甚至泛起一丝愠怒，但很快被潮水般的愧疚所淹没。 “你无需道歉，这三个字不是你该说的啊！”卡尔的魔力场中前所未有的，出现了代表恐慌的频率。 艾莉只是连连摇头，含着泪说：“不，卡尔。我爱你，但是——” 卡尔伸手抱住了艾莉，频率相同的两种颤抖通过两人的胸腔相互传递。 “卡尔？” 卡尔没有回应，他现在处于宕机状态。 两个人缄默良久，卡尔终于缓过劲来了，缓缓开口：“没有但是，艾莉，你我之间的爱，不能有但是。” 艾莉拉着卡尔拐进一处无人的角落。她用力把卡尔挤到了墙边，她用身体把卡尔压在墙上，然后轻轻耳语：“卡尔，有些事说来话长，但是我怕我说出来会失去你…” “无妨，我愿意听。”卡尔说着就对艾莉开放了魔力场和意识海。 但是艾莉拒绝了，只是换了个温和些的口吻继续说：“卡尔你记得毕业时候的演讲吗？” “当然。” “那时候你说：“学习魔法是为了揭示世界的本质规律，是为了让我们能更理智地看待这个世界，更是为了让无知导致的悲剧不再重演…”，你知道吗，那时候你在我眼里浑身散发着金光，你就是我理想中的，能担当起拯救双生之国重任的，唯一的贤王。” “你知道吗，小时候，因为我的身份，有人明着怕我，有人暗着恨我，有人对我充满那些我当时根本不懂的希冀，我的父王和兄长确实都对我好，但是我的谏言从来没人听，因为从知道我是女孩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只当我是黑国王庭的人了。到最后，偌大一个双生之国，愿意和我正常相处的就只有你了。” 讲到这里，艾莉的委屈已经到了极点，她的话语中呜咽的成分越来越高，逐渐变成了纯粹的啜泣。 卡尔伸手揉着艾莉的后背，他没有开口，只是继续听。 “可是…你却想要放弃王权…卡尔，我知道你已经对王位没兴趣了，也知道你不想和大哥起冲突，但是你们两个能不能有哪怕一个，让人省点心…你不知道，小时候我为了你，不止一次因为劝大哥放弃争夺王权而吵架！因为我知道，因为先祖的赌约，所以只要我和你结合，那你就会是双生之国未来唯一的王位的唯一合法拥有者…我也知道，如果大哥不放弃，你们就一定会起冲突。” “可是你一直打算放弃王权…”艾莉的言辞越来越激烈，魔力场中充斥着不甘的情绪，“我不懂！我不懂啊！为什么我希望他放弃的人，怎么也劝不动！而我所憧憬的王——你！却对这个王位不屑一顾！” 艾莉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卡尔出声想阻止她说下去，但是她抬起头瞪着他，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卡尔啊，如果我的心代表着双生之国未来那个唯一的王位的话…我是否，已经成了你前行路上的阻碍？” 不是那样的，艾莉，不是的。 卡尔想这么说，但是此刻艾莉燃烧着怒火与不甘的双眸使得卡尔不敢出半点声音，他只有不住地摇头。 “那样的话，你会弃我而去吗？” “那样的话，我该…不，我不怪你…听着，这是我最后一次的恳求了，卡尔。” “————卡尔·莫斯卡特尼亚！————” “你听好了！”几乎是咏唱，几乎是怒吼，几乎是哀求。 如此正式，卡尔不由得一惊。 仿佛是在接受洗礼一般。 旋即，艾莉松开卡尔，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单膝跪了下去，卡尔立刻伸手去搀扶，但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动。 她颤抖着用那种臣子的口吻祝道：“陛下！就当是为了我，我恳求您，去成为那个双生之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唯一的王。哪怕我知道你根本不可能答应。” “不，不对，这样不对。”卡尔还是用力搀扶起了艾莉，他从刚才开始就连连摇头。 “陛下！”艾莉想后退，想挣脱卡尔的双手，但是却被卡尔一把搂紧，带着魔法尘埃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她抽泣着，挣扎着，语气故作生分，“放开我…放开啊…” 任性，她知道自己此刻非常任性，她一直都很任性，但是在等来她想要的回答之前，在等来她的理想之王之前，她不愿意停下，她打算一直这样任性下去。 “我如果答应你，是不是就不符合你心中那个贤王的形象了？”卡尔的语调依然平缓且温柔。 “什么？”艾莉停止了挣扎，抬头看着卡尔，“怎…怎么会呢？” 这话一出口，艾莉自己心里竟然也升起了一丝疑惑。 怎么会呢？ “一个贤明的君王，怎么会因为自己所爱之人的逼宫，就放弃自己的愿景走上弯路呢？”卡尔解释道，“如果我没能经得起你的诱惑，那我又有什么资格被你当做理想中的贤王呢？可如果我一直这样坚持自己，你想要一直这样纠结下去吗？你给自己定错位了啊，艾莉。” “可是成为一国之主，对你的道路而言，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助力吗？”艾莉含着泪水，语气诚恳得像是在祷告，但在卡尔听来，这倒不像是，艾莉问的了，反而像是卡尔在自己问自己。 在确定了自己想走的道路之后，他已经无数次这样，自问自答过了。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过去的的自已。 他柔声回答道：“人有生老病死，国有兴衰续灭，仅仅一个王朝，终究还是太局限了。” 卡尔仰头看向星空，星空被房屋夹成了一条线。 巧合的是，一颗流星，顺着这条线划过。 “小时候父母希望我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我回应他们期待，刻苦学习治国安邦的技能，直到我发现我所面临的未来，很可能是兄弟相残的结果。从那时候起，我怕了…” 卡尔轻叹一声。 “很懦弱，对吧？盘算着放弃王权，盘算着逃到天涯海角…我开始埋头做我喜欢的事——研究魔法。逐渐在别人眼中变得不务正业，然后又找了个借口，离开双生之国…艾莉，我知到你决定跟我一起走之后，我是真的生出了再也不回家的念头的。” 那个时候，艾丽确实是猜中了卡尔可能不想回来了，可能他这一走就永远见不到了，才不惜冒着与生养自己的白之王庭撕破脸的风险，决定陪卡尔出走的。 艾莉“嗯”了一声，把头埋进了卡尔的怀里，终于平复了一些。 “我们跋山涉水，终于到了闪耀之顶，本以为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却发现魔法学院腐朽不堪，再然后，改制派失败了，我们眼睁睁看着朋友一个个死去。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可是最后都是百密一疏，什么都阻止不了。我真是后知后觉，直到我的身边又只剩下你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权力是蚀人心智的陷阱，成为掌权者，改变规则，只是让人们换一种方式争夺利益而已。” “于是，我又一次决定离开了，带着你去环球旅行，验证卡嘉丽娜的学说，同时也是为了寻找解决我在权力这件事上的困惑的办法。可是，这一路上你我所看到的…” 欺凌、压榨、屠戮。 从下山开始，一路过来，这种事见的太多。 这让卡尔对成为一个掌权者这件事，越来越厌烦，这个世界以权谋私的现象太严重了。 他越来越坚定自己最初打算让出王权的那个决定。 “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说：王位对我来说只会是一种束缚。” 成为一个国王，顶多就是守护一个国家一生。 做不到改变权、利、人心之间的关系。 “只要这个世界上的人还是以权利为重，那么争斗就永不休止，我们当几世的君王也没有用。因为我的理想会永远无法实现。所以我要做的不是当王，而是把我的理想传下去。人会死，但是理想不会，王朝会消亡，但是理想可以永存。所以，我要在人们的心里种下一颗理想的种子，在精神的世界里，建立一个永不消亡的理想之国。” “ ———————————— 【那才是你我该做的事情】 ———————————— ” 一字一句，虽然语调温柔，可听进心里又如洪钟一般震撼。 “心中的…理想之国…”艾莉终于是彻底理解了卡尔的用心，轻叹了一声。 终于，一抹笑容在她的脸上漾开，可眼泪却流得更多了。 “我明白了，但，我也不会改变我自己的判断，你永远都是我心目中的贤王，从今往后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无条件追随你，这是我的——【宣誓效忠】。” 那是一句带有言灵效力的誓言咏唱。 卡尔默许了，他低头下长久地亲吻了艾莉的嘴唇。 艾莉瞪大了眼睛，这是彻底出乎她预料的一吻。 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触电感，在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一股夹杂着欣喜和感动的混乱情绪涌上心头。 但混乱也是短暂的。 随着她不自觉地一声长叹，下颌一松，她感觉到一股暖流，一切都变得清澈温暖起来。 她释然了，彻底的接受了。 两人之间许久没有重新连接的意识海在这一刻重新连通，两股意识的洪流化作无数发着暖光的丝线，互相纠缠、融合。 直到藕断丝连，已经是忘了时间。 卡尔甚至觉得有些眩晕，而艾莉则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该回去了。”卡尔看着软软伏在他怀里扭动着的艾莉，替她捋顺了粘在嘴角的秀发，勉强压住心里的某个冲动。 虽然他知道对方也忍不住了，但，那种事，还是该回到房间里再做。 “嗯。”艾莉也应了一声。 寂静的夜色中，两个人就这样搂抱着，缓缓隐没在月亮照出来的阴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