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一）

直到上初等学校，莉莉都坚信，她是被上天选中的孩子。她是知县家的大小姐，无论谁见了都笑脸相迎。她热爱这一片热土，也对未来充满信心。“啊，予的江山、予的子民啊！”登上苍梧山顶、俯视县学和附近的村落时，莉莉不禁感叹道。“予要履行高贵的义务，给你们智慧的加护。” 结果没过多久，莉莉就惊讶地发现，她并没获得与高贵出身相匹配的头脑。前人毕生求索得到的真知，竟能被浓缩进短短几天的课堂里。她像一株夏季的百合花，等待老师浇灌知识的甘霖。结果老师一张嘴，知识的洪水就奔涌过来，将她连根冲走。 莉莉的脑袋瓜实在无法理解这艰深的智慧，身边的同学又各个天赋异禀。“予……予要暂时收回智慧的加护。”再次站在苍梧山上，莉莉很是失落。“予的子民们啊，原谅予吧。” 或许是定安县的住民不听话、不肯归还智慧的加护，一年过去后，情况仍然没有好转。莉莉呆呆地坐在教室里，能听到老师说的每一个字，连成一句话后却怎么都理解不了。下课时，老师耐心地问莉莉哪里不懂，她却说不上来。而且，书上好多不认识的字，根本读不下去。她无法想象，居然有人光看书就能看一下午。 “爸爸”，终于，莉莉发现，她并没被选中。“我在想，也许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最难的莫过于认识自己，无数人终其一生都没能做到。而莉莉在初等学校没毕业时，就达成了此等壮举，真是可喜可贺。 “莉莉啊，这世界上，普通人占大多数。不一定非要和别人比较，人比人气死人。只要能过上自己满意的生活，那就是幸福的一生啊。”莉莉的父亲安慰道。 “爸爸，我可能当不上天女了。唉，我以后就当知县吧。我哪都不去，就在定安县呆着。爸爸，你老了后，我就接你的班。” 莉莉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奈地摇头。“莉莉，不怪你。都怪爸爸不努力，连这个普通的愿望都满足不了……但当不上知县，当知县夫人是一样的呀。莉莉有兴趣吗？” 新宁是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定安县初等学校毕业的。在县府当差没多久，就被莉莉父亲看中。为了他的前程着想，莉莉父亲修书一封，将他送到秋都知事述平身边做事。只要新宁愿意娶莉莉，这个当爹的也不介意再花一笔钱，送未来的女婿去中都太学进修。上面也没有县官必须异地任职的规定，等他在中都拓展好人脉，回来接班还是没问题的。 “新宁哥哥怎么样呀？”一日，莉莉父亲找新宁给莉莉辅导学业，顺便问莉莉对他的印象。 “新宁叔叔说话好快，我跟不上。”莉莉对新宁没有特别的想法。 新宁去秋都后，有时还回来和莉莉说说话。莉莉听他讲了不少秋都的事。秋都摆摊的人比县里多、有好多县里没有的新奇玩意，秋都公署也比县府气派不少…… “秋都知事和我爸爸，哪个更厉害啊？”莉莉问道。 “嗯……”新宁想了想。“单从官职大小来看，秋都知事比定安县知县厉害。但官职不是一个人的全部哦。” “那，新宁叔叔，你喜欢这里还是喜欢秋都呀？” “当然是这里啦，定安县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秋都再繁华，也不是我们拥有的。这里有我们的根。” “那就不去秋都啦！”莉莉快活地说道。父亲总说要开拓眼界，但她嫌烦。出去有什么好呢？ “也不能这么说啦”，新宁摆摆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而且，天女座下住的天院，莉莉不想去看看吗？” “现在不想了。” 莉莉一度以为自己是被选中的，将来能入主天院、成为万民景仰的天女。可是，在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后，天院就没那么大吸引力了。得不到的东西，看了也不过徒增烦恼。 时光荏苒，莉莉就要从县学毕业了。回首这些年的学习生涯，好像也没学什么东西。但是没关系，就算学不明白，不照样过得好好的？日常生活又用不到识字、算数这些高级知识。至于那些艺术课，县里本来就没有艺术生活。 毕业之际，在县学里仰望苍梧山，莉莉发觉，说不定自己才是被他人从高处俯视的。不过，无所谓啦。没有被选中，也就不用承担高贵的义务。天塌了有天女顶着，她会管理好圣塔和灵力屏障、保护大家不受瘴气侵蚀的。复杂的事轮不到莉莉考虑。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晚上回家躺床上时，莉莉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脑袋沉沉的想睡觉，但又和一般的困不一样。不祥的预感。呼吸比以前困难，鼻子却没有堵。两腿酸酸麻麻的，可是白天也没怎么剧烈运动。只要美美地睡上一觉，明早又是元气满满——本该如此。 莉莉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像是尖锐的东西在黑板上划擦一样。它划擦来划擦去，完全不允许莉莉睡觉。 莉莉没办法，只好先下床走走。她揉揉眼睛，把身体往床边缘挪。本以为能站起来，却被发软的双腿撂倒在地。她艰难地将胳膊抬到床边，以此为支点，撬动全身一点一点往外挪。她跌跌撞撞地去找爸爸妈妈，想大声呼喊让他们起来，却发不出声。好不容易把话说出来，声音又很虚。她费劲地将手举起，搭在父亲身上想把他摇醒，双手却如何都使不上力。 莉莉眨了眨眼，才发现眼眶是湿的。泪水从眼眶流到脸颊，视野变得模糊。到底是为什么呀……眼泪止不住地流。晚上睡不着突然爬起来、自顾自地伤心落泪。明明就要毕业了，真丢人，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女孩一样。 莉莉知道这样不对，却一直放不下心来。终于，内心的恐惧战胜了害羞。她没有回去睡觉，而是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准备出门。 少女的第六感。 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不管去哪里，爸爸明天一定能找到我、把我带回家的。抱着这样的想法，莉莉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