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话·中 莲子莲心

夜风徐来，池沼里时有锦鲤跃起，打破夜的沉寂。两个人影各依于石，相背而坐，却谁也不肯打破沉默。静坐良久，独孤佛慧忿然而起，转身欲去。 “佛慧！”无忌急忙起身。 佛慧立住，未闻下话，转身相问：“妾来寻蜘蛛，长孙四郎随后，未知有何指教？” “我……”无忌嗫嚅着，复又叹气，问道，“独孤娘子近来可好？” 佛慧眼角微湿，哼道：“甚好。” 无忌闻言，不知悲喜：“如此，甚好。” 佛慧笑道：“妾已选聘高官之家，想必荣华不可限量，自然安好。” 夜色复归沉寂，池中蛙鼓骤然停歇，仿佛在酝酿气息。 “如此，甚好。” 低沉的声音终于传来，佛慧不可置信，怔然相看。月色中，清瘦的身形默然独坐，依然英气逼人；素来高昂的头颅终究垂下，在一片黑暗中，尤显无助。佛慧心中不忍，伏去他肩头抽泣。 无忌反应过来，轻推开她：“汝已定亲……”佛慧不放，打断他道：“方才所言，是为相激。” 无忌怔住：“你……”话未言毕，她却贴面而来。 佛慧轻啄一记，红脸说道：“无论云何，妾不听之！反正妾非汝不嫁！郎若不娶，妾无非孤独终老。”.. 无忌闻言震动，良久不语。佛慧偷望一眼，见他脸色沉毅，愈发忐忑。毕竟他素遵礼法，方才举止，确实轻浮，想必会招他一顿训斥。佛慧心虚，因笑：“我寻蛛去也，四郎慢将月赏……”说着抬脚欲逃。 方刚转身，已被拉住，佛慧正自诧异，再次落入其怀：“你……”话刚出口，双唇已被覆上，缱绻无声。郎君清冽的气息萦绕而来，佛慧怔怔相望，不可思议。 纠缠片刻，无忌终于放开她，沉眸说道：“此种举止，本该郎君为之，焉能娘子先为？” 他轻薄了自己不说，还责备自己不该亲他，佛慧心中大忿，嘟起红唇，昂首送去，嘻嘻笑道：“既是如此，方才不算，郎请为之。” 无忌别头轻嗤：“没臊也！”耳根却莫名发热。 佛慧歪在他怀里，仰望星空，喃喃说道：“妾不惧卑下，唯惧四郎相弃……” 无忌闻言心恸，环之于怀，声音哑道：“我错了……” 世民囫囵一通，终算敷了药，瘫痪于榻。不久门开，世民看去，是无忌入来，嘴角微撇：“我负伤于此，汝安置即走，甚无义气！” 无忌满脸歉意：“实所抱歉，方闻院外骚乱，故去安抚。奴婢怠慢否？” 世民连忙闭嘴，因笑：“未也。” “弟既释意，该我问汝。”见他无碍，无忌忽然敛色。 世民心虚，避开他审问的目光：“问何？” “弟之来也，所为何事？又因何受伤？”无忌接连发问。 世民早已想好对语，因答：“我来寻三姊，不料坠马受伤。” 无忌将信将疑，乃道：“尔今负伤，不如养伤于此，伤好再去。” 世民求之不得，因笑：“好！” 次日天明，云阿起观小盒，蜘蛛果然结网，于是捧去客房。天色微亮，黑夜未全散尽，庭院中灯火幽暗，鲜有人声。云阿捧盒而走，至拐角处，忽见一人跃自墙垣。云阿大骇，避至暗处，悄声观望，及看清其貌，竟是庞卿恽！相处以来，云阿本已对他改观，今见此景，当即怔住，以至忘了质问，任他往无为馆而去…… 庞卿恽坐于池边，忽有石落水，溅得满身水珠。转首看去，是她立在树下，全无平日灿烂。庞卿恽一手握起，立身笑道：“高娘子。” 云阿踱步而去，双眸审视：“汝昨夜不在馆？” 庞卿恽愣住，随即笑道：“昨夜入睡早……” “是耶？”云阿彻底失望，轻哼一记，因道，“不论高庞两家有何交情，若尔伤我家人，我誓与你不共戴天！” 庞卿恽不明所以：“高娘子此言何意？” 云阿横他一眼：“汝心知肚明！”说罢抬脚就走。 庞卿恽急忙去拉，不料手中之物滑落。云阿拾之，识出自己的帕子：“汝得之何处？” “昔某养伤高家，高娘子遗落于房，某不敢相弃，故随身携带……”庞卿恽低声解释。 当年事发突然，出于好奇，云阿潜去客房，欲探究竟。奈何他伤势严重，昏迷几日，不曾开口。有次，云阿替之热敷，他忽然睁目，云阿大怖，连忙退走。等到次日再去，已是人去房空。 云阿收回思绪，问道：“当年，汝因何受伤？” 庞卿恽眼眸低垂：“某为救友，故而受伤。”见她目光怀疑，急忙解释，“此友是我恩家，施救乃为报恩也！” “是耶？”云阿将信将疑。 庞卿恽郑重点头：“某若欺于高娘子，将来不得好死！” 云阿脸色微红，转而哼道：“庞郎昨自外面来，却说早睡，岂非欺我耶？” 庞卿恽叹气，乃道：“待时机合宜，某定悉告高娘子，然非今日。” “当真不可？” 庞卿恽目光坚定：“某不可陷友于不义。” 到底是何人，能令他不顾生死相救？不过……他竟以命救人，其重义如此，想来非为歹人。云阿顾虑消半，抬眸撞上他热切的目光，瞬间脸红。正欲嗔怪，却听他问：“高娘子可否还帕于某？” 仔细看去，原来他只是关注自己手中之帕。云阿微恼，因道：“此帕本该属我，云何还之？” 庞卿恽尴尬挠首：“确实如此。然某携带两年，不曾离身……” 云阿暗笑，掷帕于他：“此帕已旧，妾不需之，予尔擦案，也不失物尽其用。”庞卿恽连忙接过，捧于手心，含笑望她离去。 “我将谒大明尼师，欲抄《法华经》赠之，若要抄完，长达数日，阿娘一人恐难完成，故希汝相助。”高氏坐于案前，说道。 观音婢坐席对答：“阿娘放心，儿愿为抄之。” 未料她爽利应下，高氏笑道：“我抄前四卷，汝抄后三卷，如何？” 阿耶逝后，阿娘夜常暗哭，以至损目，久视则流泪。抄经虽枯燥，然观音婢不忍她受累，因道：“阿娘不能久视，儿一人抄之即可。” “汝肯为抄经，已是难得。然《法华经》近八万字，阿娘岂忍汝受累？”高氏笑抚其首。 观音婢笑道：“反正闲来无事，抄经正可沉心静虑。” 高氏颔首：“抄经确须心静，禅房地静人少，汝可去之，安心抄写。” 从阿娘房里出来，阿梨捧经随后：“禅房毗邻客房，如此一来，五娘探视李二郎，更为便宜。”观音婢白她一眼，入至禅房，安静抄写经书。 这日，观音婢坐案抄经，忽听窗外窸窣。抬眸望去，一张笑脸映上窗台，见她望来，挥手致意。观音婢微微努嘴，低声呼道：“快请入房，勿叫人看见。” 世民哦了一声，环顾一圈，所幸无人。因转身入屋，坐至案前：“高娘子抄经耶？” 观音婢嗯了一声，望他一眼，问道：“汝伤好否？” 世民点头：“已无大碍。” “如此就好。” 二人俱默，观音婢执卷抄写，却难能专注。只因一双眼睛如影随形，无处可逃。观音婢强忍多时，转眸看去：“圣人有言：非礼勿视。李二郎如此视妾，岂非失礼耶？” 世民无耻者无畏，目不转睛看她：“你我可曾见过？” 观音婢执笔而笑：“李二郎贵人多忘事，你我前月见过。” “非止如此。”世民摇首，“每见高娘子，某常心生错觉，你我久在数年之前，或已相见过。” 观音婢笔尖一顿，笑道：“既是错觉，则李二郎记错也。” 世民寻思：“或许前世也说不定。” 观音婢掩嘴笑道：“李二郎信轮回乎？” “不信。”世民托腮凝之，启唇笑道，“然于高娘子，某宁可信其有，若然之，某可于庞兄先识得高娘子。” 观音婢疑惑：“为何先于庞郎？”窗外恰有人声，观音婢连忙说道，“有人来也。” 世民起身，不忘相问：“高娘子常来乎？” 观音婢瞟一眼窗外，答道：“妾为母抄经，近日皆在此。” 世民笑道：“某明日再来。” 观音婢颔首，复又提醒：“左有侧门，切勿翻墙而走。”世民冲她一笑，迅速出门。观音婢见他隐去，捂嘴而笑。 次日，观音婢以养手故，特遣阿梨去制手脂，不必侍奉跟前。午后，世民负手步入，如期而至。观音婢正在抄经，含笑望他坐下。 “此花赠汝。”忽地，世民自身后亮出一捧花。 观音婢惊喜接过，笑望他道：“汝亲采之？” 世民颔首，眸光微闪：“某见山下野花缤纷，料想高娘子爱花，故而采之。” 观音婢露出甜笑：“多谢李二郎。”深嗅一口，置之于案，以便抄写之时，随时观望。 阿茗果无说错，娘子皆爱花粉。世民心中大悦，坐去案前，铺以食单，再自袋取莲子，剥皮去芯，置之其上。时光安静无声，缭绕在袅袅炉烟里，令人莫名心静。世民眼眸专注，以刀划莲子两半，再取出绿芯，稳妥放好。 观音婢抄完一卷，世民说道：“久坐酸乏，莫如食之解乏。” 观音婢过去，取莲子而食，笑道：“原来汝采莲去也。” 世民剥着莲子，抬眸笑道：“山间美味不可辜负。” 莲子小而圆，颇难剥焉。观音婢望着那双挽弓的大手正在细剥莲皮，虽显笨拙，却能轻易撩动心弦。观音婢见他指尖泛红，眸光闪动：“汝指发红，勿复剥也。” 世民笑道：“无碍。” 观音婢见他不听，俏脸一板：“如若不然，妾不复食之。” 世民只得住手，挠首笑道：“我听你话。” 观音婢这才微笑，执起莲子，置他手心。世民双手接过，朝她笑道：“我有新食法，汝欲观乎？” 观音婢疑惑而看，只见他抛之于空，俄而接之以口，如此反复。观音婢看得惊奇，目光惊叹。世民眸光一转，复又抛之，结果莲子打头，世民佯装咧嘴，看得观音婢咯咯而笑。世民见她开怀大笑，心亦高兴，怂恿她道：“此甚有趣，汝亦能为之。” 观音婢犹豫，想到娘子此为不雅，果断摇首。世民察出她顾虑，眼角飞扬：“此处无他人，某必不会外道。” 观音婢受他蛊惑，偷望窗外，见无人往来，遂抛出一子，俄以而接之。莲子入口，观音婢含之咀嚼，与他相视一笑，仿佛坏计得逞。 世民则默剥莲子，欣慰而笑，她本该散朗之人，平日却眉间时郁，何也？为令她笑颜常在，定要弄清其中原委，世民暗暗想着。 观音婢玩得酣畅，瘫坐于地，轻拭额间细汗。曾几何时，他们也曾如此玩耍，毫无顾忌，观音婢一时怔忡，仿佛身在从前……一捧莲子入掌，观音婢转眸看去，对上那张灿颜的一瞬，脸颊绯红如玉。执莲入口，低首慢食，莲子嚼在齿间，却甜在心头。 因了世民相伴，抄经的日子不再漫长，反而总是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