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一点春

凤春山第一次看十六天魔舞，是在策梦。 那一年她还不过十一岁。天上人家的家主仍是“三人家”之柳氏，“一家宫”倾成宫依旧超脱世外，隐没于幕后不出。策梦依旧繁华太平，是世间应许的天府之地。 西天法曲曼声长，璎珞垂衣称绝装。大宴殿中歌舞上，华严海会庆君王。 满室华彩，豪奢不似人间。珊瑚有高丈许者，明珠有如鹅卵者，五色宝石有如栲栳者，光艳烁目，不可正视。殿上共有十六艳姝，首垂髮数辫，戴象牙佛冠，身被缨络、大红销金长短裙、金杂袄、云肩、合袖天女衣、綬带鞋韈，各执加巴剌般之器，内一人执铃杵奏乐。她们以佛曲伴奏，赞佛而舞，上下调弄，殚极伎俩。 虽是菩萨相，却是妖魅魍魉气。望久了竟令人心迷神醉，无法自拔。 “这是十六天魔舞。” 有一人走到她身畔，淡淡道：“‘西方舞女即天人，玉手昙花满把青。本是西河参佛曲，来把宫苑席前歌。"儊月赢氏一向厌佛，你以前怕是没见过这般舞蹈罢。” 凤春山从天魔舞中挣出神智，心下震惊，冷汗淋漓，郑重大拜道：“宫主。” 宫褫问道：“你想入予皇书院？” 凤春山坚定颔首，道：“望宫主成全。” 宫褫道：“你有定海玉为凭，自然不成问题。” 凤春山略略松了一口气。不远处有银铃轻响，如溪水长流，悦耳动听。 一个看去与她一般年纪的女童跑来，她赤着双足，脚踝上有银铃作响，如蝴蝶翩跹般扑入了宫褫的怀抱，唤道：“父亲！” 宫褫轻轻抚摸着女童的头，一双眼爱怜横溢，道：“你怎么过来了？还光着脚，不怕冻了病？” 女童摇了摇头，道：“受冻算什么，看热闹才是正经事。”她回过头，与宫褫如出一般的深发雪肤，眉眼端正秀雅，眸色翠绿纯粹，本该是一个绝色佳人胚子，“我听说，巫谢泱的女儿来了？” 宫冰玉五官虽好，可惜生来鬼胎之相，面上横霸了一块自左眼下方纵横至眉心的青色胎记，巨大丑陋，神厌人弃，是天底下最有名的无盐嫫母，甚至还被好事者嘲讽为“天下第一丑女”。 凤春山不好多看，垂眸道：“少宫主。” 宫冰玉离开宫褫的怀抱，一步步走向她。她们年纪相仿，身量也差不多高。凝视片刻，叹息一般道：“你生得真美。” 凤春山道：“肤浅皮囊而已，无足挂齿。” 宫冰玉笑呵呵道：“不过和阿倾相比，给他提鞋都不配。” 儊月太子在予皇书院求学已有两年，与宫冰玉交情甚深，二人义同金兰，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凤春山道：“少宫主说笑了。我不过浪蕊浮花，凡桃俗李，与东宫殿下正如蒹葭玉树，云泥之差。” 宫冰玉停了停，道：“你很有自知之明，我喜欢你。真奇怪巫谢泱那个蠢货能生出你这么识时务的女儿。” 凤春山神色不变，道：“我一向如此。” 宫冰玉道：“我听说，她后来是被凤鸣给救了？”不待凤春山说话，她又道，“蠢货就是蠢货。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了半天，结果被人利用完了就被一脚踢开。好不容易叛出了十巫，大着肚子逃了出来，最后还是为了保护巫谢之女而死。” 凤春山道：“先世女虽是巫谢云烟之女，但与巫咸并无干系。家母感怀平西王收留之恩，常对我教导：‘生而在世，不识肝胆，忘恩负义，废人而已。"因此舍身相报，一意拼死救出先世女，仅此而已。” “生而在世，不识肝胆，忘恩负义，废人而已……话说得是不错。” 宫冰玉拖长了调子，猫儿一样的眼睛，碧若翡翠，清透无比，似能勘破一切迷障。笑意憧憧道：“可我看这报恩也没什么啊，凤猗还不是死得很惨。”.. 凤春山垂下眼帘，将所有滔天恨意遮掩得滴水不漏。 宫冰玉叹了一声，道：“好了，是我不对。美人就是这一点最占便宜了，露出一点难过神色，就教人心疼得不得了。和我完全不一样。” 宫褫微笑道：“笨姑娘，你在说什么傻话？你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谁人可比？” 宫冰玉倒是似想起了什么，转忧为喜，笑孜孜道：“也对，阿倾说过，我本来就很美。” 宫褫道：“你聪明美丽，高贵无比，赢琛自然喜欢你。” 宫冰玉甜甜地笑了，少女情态一露无遗。任谁望见了，都不会怀疑其中小女儿含羞带怯的心思。 她变脸如翻书，拉住凤春山的手，亲密地摇了一摇，道：“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明天和我一起去书院见阿倾吧……” “对了，你叫什么？” “幸得平西王殿下赐名，凤春山。” “春山？哦，那就是春神句芒……啊，不对，既然是女神，那应该是娀简。” 宫冰玉浅浅一笑，道：“《列女传》里说她性好人事之治，上知天文，乐于施惠。你这般美貌绝伦，确实称得上春神之誉了。” 凤春山道：“少宫主过誉。殿下以此取名，只是因为我生在仲春之月罢了。” 宫冰玉道：“放心，我可没有在夸你。不过凤鸣真是为你取了一个好名字。‘仲春之月，玄鸟至。"”她顿了一顿，笑容有些玩味起来，面上青色胎记竟有了一种狰狞的意味，“神话里头，娀简侍帝喾于台上，有飞燕坠遗其卵，喜而吞之，因生契也……” “你们儊月尚水德，崇黑，雅慕燕子。就是因为那位始祖的女皇帝有一夜梦见天命玄鸟，降而生出一轮明月。因此以殷祖契自比，打下了这大好江山……” 十六天魔女仍在婆娑起舞。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她从来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不需要做什么倾国倾城的祸水红颜，也不需要当什么戎马倥偬的将相王侯。 只要有母亲就好，只要有兜兜和猗阿姨就好。 要的那么少，却仍然要不到。 命途被拦腰斩断。 明知道前方只有荆棘烈火，尸山血海。 却不能不前行。 多奇怪。这种时候，她想到的反而都是些不相干的往事。身上的女子在笑，也在哭。一颗泪划过脸颊，落在她的唇上。 她张开口，饮下那一滴泪水。 咸而苦涩。陌生而熟稔。 “……霜儿。” 皇甫思凝用力地吻下去。 哪怕早已油煎肺腑，火燎肝肠。 一晌贪欢，梦醒无痕。可那又如何？ 她寻寻觅觅了十九年。千回百转，才发现那既是阿鼻地狱的剧毒，又是极乐净土的解药。 唇舌之间的纠缠，已经无法缓解内里的焦灼，反是火上浇油，令皇甫思凝更加不安分地扭动起来。 太痛苦，又太愉悦，令她想要拒绝，又深深地沉沦。 “你要谁？” 皇甫思凝用手臂遮住眼睛，被凤春山强硬地打开，又问了一遍，道：“你要谁？” 皇甫思凝鬓发散乱，满眼泪花，不去看她，却被捏住下颔，逼她睁开眼睛正视自己。 秋水溟濛，雾气氤氲。 这是一双令人爱极的眸。 五脏六腑都在狂躁地叫嚣，要披荆斩棘，要开疆破土。 凤春山硬生生停下动作，犹自耿耿于怀她之前的拒绝，问道：“我是谁？” 皇甫思凝额上汗珠如雨，眸子已被欲望逼迫得近乎涣散，道：“我……你……” 凤春山道：“你要不要我？” 皇甫思凝的呼吸一滞，半晌后才道：“你在等……什么……” 凤春山固执地问道：“要不要我？” 皇甫思凝轻声道：“你……是不是……不行？” “你……不行的话，就……换……换别人来……” 凤春山挑了挑眉，怒极反笑。 “这可是你说的……” “霜儿。” 。 *天魔舞见《元史顺帝本纪》； *“西天法曲曼声长……”引自元人张昱《辇下曲》； *中国古代的春神，有好几种说法。现在流传较广的是句芒、青帝等，但在早期殷人神话中还有一位春之女神娀简，一作简狄、简易、简逖，旧传为有娀氏之女，帝喾之妃，殷始祖契之母。已故神话学家丁山认为：“简狄即爱神，亦即春神。春风时至，草木皆苏，春神有促进生殖的能力，也就被大众重视为生殖大神了。简狄神格，颇似埃及古代的埃西。” *《礼记月令》“﹝仲春之月﹞玄鸟至。”汉郑玄注：“玄鸟遗卵，娀简吞之而生契。” *《诗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 *天魔舞见《元史顺帝本纪》； *“西天法曲曼声长……”引自元人张昱《辇下曲》； *中国古代的春神，有好几种说法。现在流传较广的是句芒、青帝等，但在早期殷人神话中还有一位春之女神娀简，一作简狄、简易、简逖，旧传为有娀氏之女，帝喾之妃，殷始祖契之母。已故神话学家丁山认为：“简狄即爱神，亦即春神。春风时至，草木皆苏，春神有促进生殖的能力，也就被大众重视为生殖大神了。简狄神格，颇似埃及古代的埃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