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踏歌词

秋意飒爽。西天边上燃起一片瑰丽的晚霞。蜗牛从青苔慢吞吞路过，一直爬到柿子树上。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的桂花香气，温柔沉湎。 鸟群浩然飞过山林。原本恹恹的白鹭似被惊动，昂起细长的脖颈，高鸣了一声。 皇甫思凝神色微动。 凤春山缓缓道：“把这个放了。” 皇甫思凝还来不及高兴，凤春山又道：“把银轮也放了，该吃晚餐了。” 然无方略一踟蹰，瞥向皇甫思凝。 凤春山道：“我要做什么，难道还得看她脸色？” 然无方心道：“难道不是？” 他一边惊讶，一边默默想着：“之前这皇甫小娘子得了斯使令的一只狗，眉开眼笑，天天抱着宠着。将军你气不过，先是雪枭，又是白鹭，花样百出，非要将那条小狗比下去。结果皇甫小娘子一点都没高兴，你急得不行，偏装得若无其事，这还不叫看她脸色，难道是我们瞎了？” 但他也只敢腹诽一下，应声答道：“末将这就去唤君昆仑。” 皇甫思凝听出不对，道：“君昆仑？那‘银轮"是什么？” 凤春山道：“你又不喜欢它，它是什么和你有何关系？” 皇甫思凝瞪大眼睛，道：“‘银轮"是……那只枭鸟？”她回想起它爪上喙边暗红的血渍，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你说晚餐，难道是想将这白鹭喂给它？” 凤春山道：“你又不要它，还关心它吃什么？” 皇甫思凝又气又笑，转向然无方，道：“你能不能劝一劝你的将军，不要这么幼稚？” 然无方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把自己立成了一根钉子。 凤春山道：“我哪里幼稚了？” 皇甫思凝盯着她，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凤春山慢悠悠道：“人吃猪羊，枭吃弱鸟，天经地义，有何不对？” 皇甫思凝道：“你明明就是在和我别苗头。” 凤春山道：“银轮非新鲜血肉不吃，每日必要捕杀大量猎物生食之。然无方，我难道说错了？” 然无方夹在她们二人之间，只想老老实实做个隐形人，不料又被凤春山提起，只好道：“将军天资神武，精神英明，怎么会犯错。” 凤春山淡淡道：“圣贤完人也不敢说自己不会犯错，何况是我等寻常凡物。你在说什么疯话？” 然无方迅速道：“是末将轻忽了，将军教训得极是。” 凤春山道：“还不快去？” 皇甫思凝道：“慢着。” 然无方不由再度望向皇甫思凝。 凤春山不悦道：“你又看她作甚？” 然无方一板一眼道：“将军，行军在外，补给不易。” 皇甫思凝奇道：“补给？”她们这一行又不是大军辎重，何来不易之说？ 然无方紧闭着嘴。总不能告诉眼前的皇甫娘子，离开蓝山的最后一天，她和斯使令你侬我侬，自家将军表面若无其事，启程时也意气风发，毫无异样。可收拾房间的婢女却偷偷告诉他，将军房间里没有一样完好的东西。 要是真回答了，自家将军面子还要不要？ 凤春山冷冷扫了他一眼，然无方再也无法，垂头拱手道：“末将这就前去。” 皇甫思凝来到笼子前，扬手护住白鹭，怒道：“你的枭鸟若是自行捕食，我绝不会假惺惺地不让它杀生吃肉。可是你又想用白枭威吓我，又想囚禁虐待鹭鸟令我伤心。你若是看我不顺眼，左右朝我一人出气就是了。何必连累无辜生灵？” 凤春山哑口无言。 皇甫思凝道：“然副将，请你打开。” 然无方这一回可是真的不敢耽搁，老老实实打开笼子。他偷瞟了一眼凤春山，见她居然无甚反应，心里一阵扼腕，恨铁不成钢，小声提醒道：“将军。” 凤春山踱步上前，看了看皇甫思凝。 皇甫思凝瞪了回去。 凤春山单膝跪下，有些迟疑地抱出了那只白鹭。 皇甫思凝看得清楚，白鹭除了精神不太好，羽毛有些杂乱，别的并无异样。心中十分慰藉，温言道：“放了它罢。” 凤春山垂首看向怀里的白鹭。 白鹭恰时昂首，棕红色的眼望定了她。洁白，脆弱，那么纤细的脖子，如同新生的雁金草，随便一掐就会断掉。 她甚至不敢多用一分力气去拥抱。 这样无垢纯净的生灵，别说豢养，或许根本连碰触都是亵渎。 皇甫思凝久久不见凤春山动静，只见她抓着白鹭不放手，疑道：“凤将军？” 凤将军。凤春山如梦初醒。 她放开手。 白鹭乍得自由，走了几步，有些踉跄，若将飞而未翔。动了一动脖颈，倏然振翅而起。 皇甫思凝注视白鹭腾空，一点白色远远飞走，落在一根树梢上，这才放下心来。她的眸子微微弯起来，是月牙的形状。 很甜美，也是剧毒的蛊惑。凤春山有些微晕眩，极轻地说了一句话。 皇甫思凝未听清，道：“什么？” 凤春山微侧过脸孔，似乎并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 然无方只好道：“将军是问皇甫娘子，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东西才肯满意。”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礼物不在价高，而在于心诚。倘若别有用意，无异于黄鼠狼给老母鸡拜年，谁会高兴得起来？” 凤春山道：“斯夭难道就不是别有用意了？” 皇甫思凝道：“我知道。” 凤春山道：“你知道什么？你之前说她不是好人，我还以为你脑筋清楚，没想到这么快就和她不明不白地厮混到一起。她是什么样的名声，清白的好人家无不避之唯恐不及，你难道不懂？” 皇甫思凝幽幽道：“原来在你眼里，我也算是清白的好人家。” 凤春山呼吸一滞。 皇甫思凝有些讽刺地看着她，继续道：“是令氏算，还是皇甫氏算？”犹自嫌不够，“斯使令虽然浪荡成性，可论到盛名在外，还是不及凤将军远矣。” 凤春山似乎想反驳，又皱了皱眉，道：“你知道她那性子就行。你若是当了真，最后一定……” 皇甫思凝道：“我说了，我知道。”她微微一笑，粉面檀唇，明眸皓齿，秀丽有若水仙，“斯使令不是好人，凤将军呢？” 碧天秋色，斜阳外，红树山楼，华灯初上，一派暮云遮。 凤春山慢慢道：“……我对你也不好。我都知道。” 秋光不复赫赫，凉风飘摇中的仿佛不是一豆灯火，而是那些心底里最秘而不宣的乱绪，看似奄奄一息，却又偏偏剩一缕不甘又惶乱的光明尾巴。 皇甫思凝凝视着凤春山，双目犹似一泓清水。 那是暗夜降临时唯一一抹亮色。哪怕隔着万水千山，也能给人莫大希冀安慰。就像是从未知晓人情温暖的小孩子，头一回尝到了糕点的滋味。 她至今也不知道刘婆婆给她的那一盘糕点叫什么名字。香喷喷，软糯糯，是糯米和红枣。那味道永生难忘。 如果从未知道糖的甜美，她也不会知道泪的咸涩。 因为曾经拥有过欢喜，才更无法忍受被掠夺一空。 单是想到那个可能，都憎恶到无法形容。凤春山状似平静，道：“我和斯夭认识多年。她朝三暮四，见一个喜欢一个，倾慕过宁王殿下，也对我一度迷恋，从未有过真心可言。”她气血上头，近乎口不择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什么，“你离她远一点。她只是玩玩而已，腻了之后就会将你抛之脑后……” 皇甫思凝道：“够了。” 凤春山瞪大了眼睛。这或许是皇甫思凝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她讲话。 皇甫思凝按住自己的眉心，紧紧颦蹙，一字一字道：“你不要再说了。” 凤春山诧异道：“你不信？我和你说的句句属实，不信你去问然无方，姓斯的和他……”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道：“凤将军，我信你。”凤春山尚不及反应，她露了一个笑，很温柔，也有一种婉然决绝，“可我本来并不想相信。斯使令说的没错，你果然没有心肝。” 凤春山道：“斯夭和你胡扯了什么？你居然信她？” 皇甫思凝道：“我从来不信她。我信的只是你。” 沉静柔和，字字确凿，这份笃定反而叫人忐忑不安。她从来杀人如草芥，欺君罔上无所不用其极，何时感到过一丝恐惧。她居然在害怕。凤春山问道：“你信我什么？” 皇甫思凝微合上双目，轻声道：“原来你是真的不明白。别人的爱意，是不能拿来给你践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