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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6 章 迷仙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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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故意瞅了皇甫思凝一眼,道:“山山,伯奇确实是我搞出来的不假,但我可从来没有栽赃过方棫令氏。冤有头债有主,你怎么不去对着巫祝融发脾气?” 凤春山道:“师傅给过我两个结业任务。要么杀了凤鸣,成为平西王;要么杀了巫祝融,登上巫咸大宝……” 她笑了。 “我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 皇甫思凝指尖微微发抖。窗外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可寒气依旧从四面八方袭过来。 她们相遇的时候,不知道过去,也不期盼未来。 曾经柔顺地跪在她面前,满眼无辜乖巧,宛若一只干干净净的猛兽,翻出雪白的肚皮,将要害毫无保留地露给她。拥抱她,就像拥抱所有美好的回忆。 都是假象。 这才是真正的凤春山。自始至终,不曾改变。 是修罗,也是凤凰。一旦鸣焉,羣鸟皆翕伏。 云起龙襄。饥餐渴饮,闲会困眠,赤手杀人,血溅梵天。 天下荡荡,岂能无名? 宁宁的眼睛登时一亮,仿佛一只望见了大鱼的小狸奴。 “山山你真棒!记得一定要好好料理那个巫祝炆,我给你出个好主意,干脆把她做成‘圣女"吧,到时候我去亲自观礼……还有她那个弟弟巫祝炜,不长眼睛的东西,居然敢来调戏我,还对着阿倾大放厥词。唉,阿倾,我真的没有想到,她居然为了姓书的事情而不悦。我明明是为了她好,帮她清理门户……那个肮脏的女人,居然敢背叛阿倾,我早就该把她……” “……是了,早就应该把那些多余的脏东西清理干净。” 她神态可爱,嗓音纤细,吐字又慢又轻。 白梅花香,璇玑清泪,多少失望无望绝望,多少愤然凄然戚戚然,都化在她孩子气的句子里。 “山山,你看看你自己,过家家玩久了,都忘了姓甚名谁了,是不是?我明明忠告过你,既然不想她被那些东西牵绊,不如杀光。” 凤春山垂下了眼睑。 皇甫思凝不寒而栗。 宁宁猫一样的瞳仁望向了她们二人,慢悠悠道:“不听师姐言,后悔在眼前。”她随意扔掉了自己手里的书卷,弃之如敝屣,“我顺路过来,买了一本新出的话本,内容真是好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论情则男可女,女亦可男,可以由生而之死,亦可以自死而之生,所于女男生死之说者,皆非情之至也。我尝道,海可枯,石可烂,惟情不可埋灭。"” 凤春山道:“确实好笑。” 宁宁用力颔首,道:“劳燕尚有分飞,鸳鸳岂无仳离?什么情啊什么爱,都是虚的,都是竹上霜……” 凤春山道:“我之所以说好笑,是因为这种话从你口中道来,分外可笑。” 宁宁歪了一歪头,道:“山山,我有话要说。” 皇甫思凝不是第一次见到宁宁这样的情态,她抿了一抿唇,自觉地与余维等人一并离开。 凤春山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没有唤她。 目光幽冷而近乎惘然,看不出在想什么。 宁宁意态安谧,轻声道:“山山,过犹不及。” 轻启朱唇,吐出缱绻的气流。一个过字,道尽生灵涂炭。 “你只是一时少年意气。少年,意气,这些都是很好的,但是连在一起,就只能拿来肥田。” 凤春山道:“我知道,少年意气都是粪土。” 少年意气。这世上最珍贵的几乎就是这四个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意气,意气更是殊为难得。朝气蓬勃,横冲直撞,扰乱风尘与泥土,践碎梦境与白骨,惊醒地下酣睡多年的魂魄。那些曾经令她千疮百孔的事物,不过是为了日后的刚硬如铁。 宁宁道:“你既然都知道,那你是怎么做的?” 凤春山道:“我没有选择。” 她在太早的时候,已经一无所有。除了一往无前,再无别途。 尸山她也跋涉,血海她也趟越。生涯枯槁,从不回顾。 宁宁摇了摇头,道:“遂迷不寤,这样不好,这样真的不好。我很喜欢你的小情人,所以你放了她罢。” 凤春山缄默不语。 宁宁忽然靠近,勾住了凤春山的下颔。 本该是极尽轻佻魅惑的动作,在女童一般的稚嫩手指做来,反倒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滑稽。 她的指头很细,又异常寒冷,仿佛由无数片雪花堆叠而成,从出生以来不曾沾染任何温暖。 如死尸,如刀锋,划过凤春山苍白的肌肤。 “山山,当断则断。你断不了,我可以帮你。” 凤春山冷淡道:“你先管好自己罢。” 宁宁啧啧不已,道:“好船者溺,好骑者堕,君子各以所好为祸。山山,你居然会是个多情种。这是不是你以前总爱嘲笑我的报应?” 凤春山道:“随便你怎么说。但你若是敢碰霜儿一根头发,别怪我不客气。” 宁宁道:“你想怎样?杀了我吗?”她语笑嫣然,毫无惧色,施施然收回自己纤细的手指,“那我可得好好感谢你了。” 凤春山蹙眉。 宁宁摇头晃脑,旁若无人,轻轻哼起了调子。 凤春山问道:“你在唱什么?” 宁宁道:“我先前路过乐坊,听到他们在排演乾元节时的《天子曲》。曲调不错,词句却无聊极了。所谓文人雅客,口吐琼音,手挥霄翰,弹毫珠零,落纸锦粲,玩的也是颂圣那一套蠢话:‘拜龙颜,献圣寿。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山山,你听,是不是很无趣?” 凤春山没有回答。 宁宁自言自语道:“这世上有万万年山河社稷,可哪里有九九八十一万岁的天子?” 她看向窗外。眸光温柔沉静,髑髅眼窟里的怪物蛰伏在飞雪之中。那些冤魂怨鬼长久不见天日,连魑魅的影子都枯成一把陈年风沙。尘归尘,土归土。 在时光面前,王侯将相皆是尘土。 可是在她面前,时光反倒是个无稽的玩笑。 雪仍在下,轻轻拍打着檐角,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飘零落白碎羽琼银,是天空的眼泪,凝结成了精致美丽的六花。 天地苍茫,宇宙洪荒,一切邪恶与不幸仿佛都尚未发生。 “阿倾说,她不会让我死。” 轻得宛若一朵随风而落的茶花。 宁宁合上眼睛。依稀又身在招摇山间,一幕幕,一场场,漫长得望不到头的日昼,云雾叆叇丝缕笼罩,碧波万顷,白雪遍峰。那是赢琛即将离开的最后一天,她枕在她的膝上,心砰砰乱跳,黑而亮的头发散落一地,轻得像是一朵柔软小巧的云。她想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赢琛的怀抱又冷又荒芜,可她甘愿那样死去。 她道:“阿倾,其实自从见了你第一面,我就很害怕。我怕倘若再也看不到你,我该怎么办?” 赢琛凝望着她,双目玄鉴幽邃,一如誓言般坚不可摧。 “麟凰,我不会让你死。你会像长生老人一样,永生不老,成为策梦唯一而亘古的主人。等我将死,我会去招摇山看你。” “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认不出我;我衰迈花眼,恐怕也不敢认你。” 漆黑的眼睛弯起来,带着笑意。但她们的距离那么遥迢,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 她终将归于大地。 而她容颜不改,春秋永驻。她会是她活过的见证。 凤春山缓缓道:“你准备如何杀了师傅?你身上的长命蛊,与他的联系非同小可……” 宁宁道:“阿倾来予皇书院的第一年,就为我准备好了。” 凤春山愣了一愣,道:“那岂不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师兄那么早便……” 宁宁忽然瞪了她一眼,道:“你今日见到王狷了?” 凤春山被宁宁瞪得莫名其妙,道:“那又如何?” 宁宁道:“我讨厌他。” 凤春山道:“这世上也没什么人会眼瞎到喜欢他吧?” 宁宁哼了一声,道:“那可不一定。这世上什么品味奇怪的人都有,说不定他连孩子都生了,还会满地乱爬了。” 凤春山品觉出某一丝异样,但冥冥之中又难以深入探究。思忖片刻,道:“你还在记恨他从予皇书院逃出来了?你输给了他,这又没什么可丢脸的,毕竟连师傅都……” 宁宁摇了一摇头。 她去见赢琛的时候,一切已经曲终人散。沉玉公主回了公主府,凤春山与皇甫思凝也早早离开。 她怯怯地唤道:“阿倾。” 赢琛微笑,一如春风夏雨。春风风人,夏雨雨人,那样熟稔而又温暖,仿佛她们之间根本没有过阔别十余年的岁月。 终不似,少年游。 “麟凰。” 王狷站在一旁,神色叵测,缓缓道:“阿倾,你做错了。” 她身子一滞,顿下投进赢琛怀抱的冲动。 赢琛道:“从舅舅口里听到‘做错"二字,真是我这辈子所知最大的笑话。” 王狷道:“别误会。你自幼心思深沉,每日如临深渊,行一步,必虑百步,从来滴水不漏,全然于胸。我一个千夫所指大逆不道的家伙,哪有本事对你挑三拣四。我不是说你不该救这宫家的丫头。我只是想,你不该亲自为那个小家伙取名字。” 听他提及沉玉公主,赢琛略略一怔,道:“为什么?” 宁宁盯着赢琛的脸色,心脏骤然紧缩成一团。 王狷认真道:“你以自己的性命胁迫白兕儿生下那个小家伙,作为救宫丫头的药引。只要好吃好喝供着,让她老实活着就行,何必像现在这样……” 既然总有一天要亲手葬送她,为何还要如此亲近无间? 既然她生来就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死,为什么还要用温柔而又忧伤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看着遗落在过往里最纯真美好的珍宝? 一边是冰清玉粹,一边是芷岸汀兰。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 有取,必有舍。 赢琛冷冷道:“这就不是舅舅该担心的事了。” 王狷笑了一下。人生短短数十年,他身上所有的热忱与悲悯却被早早耗尽了。这个笑容仿如枭鸟的羽翼,黑暗不祥,在冥冥之中预见了未来的腥风血雨。 “可怜啊……” 不知是在说谁。 *** 乾元节一共举办九日,雪下了整整八日,好不容易才放了晴。整个夜澜银装素裹,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与城,上下一白,如诗如画。 最后一日正逢封后大典。只见外边万盏灯火缤纷璀璨,流星赶萤,九龙戏珠,百鸟千兽,神龙癞象,星移斗转,乱落阶前。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照得亮如白昼。丝竹齐鸣,乐坊盛声,仿佛一座不夜之城。 “雨顺风调升平世,万万年山河社稷。八方四面干戈息,庆龙虎风云会。圣德圣威、洪福齐天地。御阶前文武两班齐、摆列在丹墀内。舞蹈扬尘。山呼万岁。统山河壮帝畿。礼仪赞稽,庆龙虎风云会……” 外面的这些热闹,与皇甫思凝并不相关。 立后是乾元节最后的重头戏。凤春山与凤欢兜皆入宫觐见进礼,华年时等人自然也不可错过。如今偌大的宅邸里,空空荡荡。 绿酒一向看凤春山不顺眼,看凤欢兜不顺眼,看儊月的一切都不顺眼,看这个皇帝自然更不例外。 “都一把年纪的小老头了,孙女都有了,还娶自己儿子的小姨子,真是……” 宁宁道:“抢了自己弟媳孙媳的帝王比比皆是,何况只是儿媳妇的妹妹?再说了,不让书雅入宫,嬴戠睡觉恐怕都不会太踏实。” 天下众议可谓尽归于书氏…… 郑国大破,虽然凯旋,却是惨胜,萧氏十万子弟葬身他乡。漠北边防亟需新的重将把守,或许就是我…… 皇甫思凝想起凤春山的话,微一颦蹙,道:“既然弦雅王入宫为后,那漠北……” 宁宁道:“你担心山山会去驻扎漠北?放心,绝无可能。” 皇甫思凝问道:“为什么?” 宁宁道:“因为山山是阿倾的师妹。” 皇甫思凝慢了一拍才明白宁宁的意思,道:“你是说……他们父子有嫌隙?” 宁宁戳了一戳霜留的小脸蛋,又按了一按,直到那白嫩的脸颊上显出微红的印子,将原本乖巧睡着的小女孩闹醒了,这才幽幽道:“嫌隙这二字,未免也太干净了。” 霜留嘴巴一瘪,呀呀大哭。 绿酒连忙将霜留抢回自己的怀里,一边抱一边哄,道:“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欺负小孩子!你无不无聊!” 婴孩的哭声响彻房间,宁宁不以为然,道:“我不觉得逗小孩子无聊。倒是这次乾元节,我本以为嬴戠能玩出什么新花样,结果还是万国来朝天下之盟那一套,才是真的无聊。” 余维一直侍立在房间一角,仿佛一个淡淡的影子。此际忽然开口,浅笑道:“少宫主,昔夏启有钧台之飨,商汤有景亳之命,周武王有盟津之誓,成王有岐阳之蒐,康王有丰宫之朝,穆王有涂山之会,齐桓有召陵之师,晋文有践土之盟,今我煌煌儊月……” 宁宁道:“桀为有仍之会,有缗叛之。纣为黎山之会,东夷叛之。幽王为太室之盟,戎翟叛之。明明史书上说的清清楚楚,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没法学一点前车之鉴?” 余维道:“少宫主才情万顷,常人当然望尘莫及。” 宁宁嗤笑了一声,目光缓缓流落在脸色肃穆的皇甫思凝身上,道:“我让山山放了你,可是她不愿意。” 皇甫思凝的呼吸一窒。 宁宁道:“当然了,这不奇怪。像山山这样一直活在黑暗的地底里,从未见到过太阳的人,第一次看到一束光,肯定会奋不顾身地爱上。”她一挑眉,纯真与残忍彼此交融,却无法相互抵消,“她太渴望温暖与光明,可她没办法离开自己的黑暗。因为太阳过于耀眼,会刺瞎她。她只能死死抓着这束光不放,一点点吞噬进肚肠里面。就像溺水的人,会下意识地拖着救命的人陪葬。” “光会伤害她,但是她不能不向往光。” “你猜一猜,是你先被她消耗殆尽,还是她先被你焚烧得灰飞烟灭?” 皇甫思凝捏紧自己的手指,道:“宁宁娘子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宁宁轻轻一笑,正欲说话,外头的喧嚣妙音蓦然一滞,与之而来的是刺耳尖锐的喊叫声与锣鼓声。 “停下!都停下!” “滚远点!不许再在街上逗留!” “宫中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京城!” 诸人面面相觑。 宁宁难得露出一丝疑惑,道:“今日可是乾元节的最后一天,无数使臣在此,不设宵禁,不拿犯夜,全城人等出入不计,怎么会忽然封城?” 仿佛回应着她的疑惑,虚空中传来了沉洪迟重的一声金钟。 皇甫思凝瞳孔微微一缩。 不祥而严酷的声音,熟悉得刻骨铭心。上一次她听到这个次数的金钟之声,还是在—— 三下,五下,七下,沉郁顿挫,一声一声地跌宕,敲碎了注定不会平静的夜色。 天碧银河欲下来,霜轮如水照楼台。 月华流落人间,公正无私,无论儊月与方棫,同一般净净无瑕。 第九声轰然而鸣。 无需任何解释,望着满室人惨白的脸色,听着霜留尖细的嚎哭声,窗外早已满城风雨,甚嚣尘上。 如蜩如螗,如沸如羹。 “陛下……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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