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溶酶体们（6）

6 苏廿从小到大的梦境里，有两幅重复出现着的美好景象与一片偶尔浮涌上的苍凉牧野。每当工作生活迎逢上了悦喜之庆，多彩明媚就会次第呈现；若是突遭困苦之殇，凉薄之感就会紧随其后。 梦里的苏廿在孤寂的天地里负重一般地持续奔跑着，直到望得到连栋农舍的百叶窗，才能好不容易地松宽下半口气。如果通气窗的叶片形状是横条纹形的，那就是找对了地方，另外半口气也可以彻底放平下来，而她通常会在这样的时候，缓缓清醒过来。如果小窗上显现的是粗黑的斜交叉图案，苏廿一瞬间就会深度焦虑，心动过速，因为她知道，天黑下来之前，还有至少两块方圆百亩的田地需要徒步穿越过去。经常的，她明明已经在尽力地加着劲儿地倒腾着双腿了，但速度就是怎么也提不上来，紧瞅着逐渐暗降下来的西天，慢慢陷入带着点儿诡异气息的咖色绝望中。如果当时当下，有亲人从旁呼唤，苏廿大约还是可以伴着激烈的心跳，缓缓撑开双眼的，但如果碰巧是独居的状态，她将在循环的梦魇里，不敢迟疑地执行着奔跑的任务，直到重新遇见横条纹样式的百叶窗为止。 苏廿有想过，这些个迷糊又清晰的场景，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得以长久地驻留于大脑皮层。得出的结论是源自她自己6岁那年盛暑里一次意外的迷路事件。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古原城及其周边地区经济建设加速发展。跟随着经济基础变更了的，还有人们的思想与观念。到九十年代初期，发展重点逐渐向着城镇方向转移，社会活力得到了更为有效的释放，谭家尊父也就是在这个时期，留下妻儿，果决地驱往了南国的茶场。 时代不一样了，日常劳作生活方式也在改变着。来城里上学的孩子开始变得多了起来，父亲母亲整日里忙着备课上课以及沟通家访、查点学生饮食住宿安排等情况，全力保障孩子们的健康安全状况。苏廿在入学小学前的最后一个夏天，被忙里偷出一天闲的双亲，护送至了离中心城区30里地的乡下外祖父母家中。苏廿记得，父母亲离开大院时，双双顾首的情景，自然也记住了自己悄悄抹泪的模样。刚开始，她总是怯怯地，独自窝在偌大的土板炕的角落里，紧紧抱着她这辈子唯一的玩具，任外公外婆怎么呼唤劝诱，都不松手。那是专属于80后女生的红白条纹裙铃铛音不倒翁娃娃，苏廿过三岁生日时，妈妈爸爸买给她的，她非常喜欢，平时不到万不得已，都很是舍不得与他人分享，更何况是那时那日那么个情况呢？ 最后，还得是贤惠勤劳、脑筋灵活的外婆，想到了更好的办法。她混着前一年打散出来的花生，煮了一锅最新鲜的毛豆，傍晚时分，迎着火烧云出了门，不一会儿，找来了左邻右舍家大大小小的娃娃们，在宽敞的院子里，支楞起大方桌，让小鸟儿们围坐下来，欢欢松松地叽叽喳喳上了。苏廿最初还是有些紧张的，慢慢地，大约也是肚子真的有些饿了，就没能经得起外婆家毛豆花生与大酱菜的极致诱惑，一步一挪地下了炕，默默扒在榆木门框上，侧眼儿瞧着外面的香香喷喷与热热闹闹。外婆温柔地招呼着她，并走过来将苏廿暖抱在怀中，又慢慢走回去与孩子们一道儿，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起来。小孩子嘛，觅得了同龄小伙伴，总是很快就能忘记烦忧的，更何况，还有外婆精心准备的这场破冰之宴。 八十年代中期，苏廿出生在古原城镇上。这些年，外祖父母虽然也时不时地过来探望她们母女，但6岁前，她不曾实地拜访过外婆家以及家舍所在的村间地头。这里的孩子们说的白话，虽然算不上是民族语言，但也是古城近远郊地区的方言，苏廿略略有些听不明白，不过，小孩子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与学习能力，是远远超越过成年人的，不然，语言学界也不会得出“7岁前习得的外语，可以基本算作是母语”这样明晰的统计性经验性的结论了。 苏廿在外祖父母家度过了很是开心快乐的一段日子，逐渐与本村以及邻村里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她有时在麦草堆里打着滚，有时薅着青草去喂小羊和骡子，有时去村头泥塘子边上追大鹅与鸭子，有时就到西瓜田里捉蛐蛐儿，一天到晚脏兮兮、土哄哄地忙到不行，但外祖父母也从未有意拦阻过，只是提醒着苏廿注意带水地儿的危险以及见不着太阳就得尽快回到院子里来的底线，其他就不作什么硬性的要求了。 出乎意料的迷路事件，发生在7月始的一场急雨后，乍然放晴的暮晚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