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六尺之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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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顶沼中北部的气温有所下降,一阵风扫过屋顶,路旁种植的槌枫树便开始落叶。
“您房子里进了只老鼠,它钻洞的时候被宠物狗发现,为了逃命,卡在墙里半个月之久。”巴别尔从内衬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推给酒桌对面的委托人,“老鼠死在地下室的夹层里,气味很大,所以狗才总是对着空气狂吠。”
委托人前倾身体,看着这张照片,地下室的墙根被撬开,一只高度腐烂的老鼠尸体,斜着夹在白蚁的蛀洞里,几只苍蝇还绕着它的屁股转圈。
卷发的女士看了又看,犹疑地询问道:“你的意思是,达伦的灵魂没有回来找我?”
“除非他附身在老鼠尸体上。”调查员回答,又迅速补充,“无意冒犯。”
“那……那张夹在门缝里的便签呢?”
“秋天常刮北风,我询问了北边的杂货店和面包店,只是一个名字也叫达伦的客人预定了一块蛋糕而已。”他取出两张便签,一张空白,一张写着“达伦”,两张便签样式相同,“便签被风吹走,恰巧夹在了门底下。”
“噢……”
“至于您在我接受委托后反应的,房间里的东西有时自己挪动位置、关好的抽屉第二天会被打开。”巴别尔顿了顿,“我调查了整栋房子,门锁窗锁完好,没有入室盗窃的痕迹,我认为可能也和您的宠物狗有关。或者只是心理作用。”
女士的长指甲在酒杯上划来划去:“嗯……”
“或者是你进她的房子调查以后,没把东西恢复原状?”
委托人身边坐着的中年妇人摇动扇子。
“有可能。”
“说真的,调查员先生,与其四处奔波跑委托,薪酬还起伏不定,你不如来我在落杉湖城的宅邸当个家教。”妇人手里夹着一根烟,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至少,我可以向你保证,把我的侄女教进拉文斯洛克,你这辈子都不用再为钱的问题发愁了。”
调查员礼貌地点头微笑:“多谢,我会参考,如果有机会去那里查案的话。”
紧接着,她从金属烟盒里抽出两条新的香烟,递给喝奶油酒的卷发女士,又伸向巴别尔。他拒绝了。
“吸烟和烈酒能让你更好地融入这个圈子,你现在看起来太嫩了,先生,只喝咖啡,噢,准会吃亏的。”妇人摊开双手,浮夸地吐出接连几个烟圈,丰满的红嘴唇勾起一个微笑,“连调酒师都不会问你这个门外汉要不要开个台(startatab)。”
“恐怕我要坚持这一点。”他收起死老鼠的照片,语气平淡地说明道,“很久之前我患有哮喘病,吸过一次烟后,我就再也不愿碰它了。”
于是女士叼着嘴边的烟头,把手里那根烟放回了烟盒里:“吸入烟草,吸入曼陀罗烟雾(治疗哮喘病),在我看来可没区别,亲爱的,都是在消磨生命。”
随后,他们又有一搭没一搭的多谈了几句,委托人女士喝完酒杯里的奶油酒,便拎着包,悻悻然离开了。中年妇人追了上去,提议中午下厨做一份海鲜烩饭。
“很简单的原理,只要列举出无限个无限不循环小数,将它们依次排列,各取一位,得到一串新的无限不循环小数,再将这个数的每一位都替换成别的数字,理论上就能得到一串不存在于无限个酒店房间内的门牌号。”
带领结的青年男人边听边斜举着一个酒杯,巴别尔说完,酒也洒在了他手上,他急忙放下杯子,抽出几张纸巾:“嗯……啊、对、对对……我的意思是,那该如何表示呢?怎么找呢?”
“我不知道,所以就直接把替换好的数字写在了一张门牌背面,然后打开了那扇门。”
“无限位的数字是怎么写上去的?”
“很巧,省略号是通用的。”
“然后呢?结果怎么样?”
“我抓住了那个蒙恩者,可他不愿意认罪,仍然负隅顽抗,打算把房间序号全变成这种虚数,继续霸占酒店。当然不可能得逞。”
“你冲上去打了他一顿,对吧?把他抓了?”打领结的男人听得热血沸腾。
调查员环抱双臂,靠在沙发椅背上,轻描淡写地回答:“想多了,是他把自己绕了进去,我只负责救他出来,交给你叫来的执法员。”
他的火熄灭了:“就这样?就这么解决了?那幢闹鬼严重的大酒店安全了?”
“我想是的,还有什么问题?”
“不,没了,只是,该说精彩还是简短呢?”男人连连摆手,提起手边的蛋糕盒,站了起来,“总之请容我代替海波特酒店向您表示谢意,我这就去跟店长汇报,她也该安心了。”
巴别尔同样站起身来,与委托人道别,等对方推门走出酒馆,又坐了回去。
他坐在沙发里,长呼了一口气。近期的委托工作终于全部清理完毕。
月之骨阻断剂的副作用严重,前半个多月,他接到的调查委托都不得不推辞或延期,累积的工作量虽然不多,但恰如那名摇扇子的妇人所说,耗时费神。
不过幸好,至此,最后一件委托也圆满结束了。他似乎听说,上任前三个月,连续完成超过十件工作而不违约不被投诉,就能领取几贝库的奖励金,值得一试。
他打算再坐一坐,喝完今早第一杯咖啡,就到东区执法厅去看看。
“啊,巴别尔先生,欢迎光临,你最近可是常客呀?”这时,柔默酒馆的老板夹着托盘走了过来,用围裙擦了擦手,“我听说你最近在找新工作,是吗?”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外乡人说。
“噢,这样吗?祝你顺利。”柔默动作麻利地清走了他对面委托人喝空的酒杯,“你来得很巧,今天是狄露威姆的“伊芙琳日(为纪念国王迪斯特什的养母伊芙琳·朗曼·安茹)”、也是无酒精饮品打折的第一天。”
听到这番话,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刻补充道:“暂不考虑服务行业工作,谢谢。”
“现在有没有考虑……”柔默的话说到半截,却被精准地噎了回去,于是他爽朗一笑道,“啊哈,好吧,你已经猜到我想说什么了。”
调酒师走到这里来,巴别尔心想,对面和二楼的隔间里却没有人员出入的动静,是不打算在白天引起注意吗?节假日可是个大好的聚会机会。
而在他观察和思考的间隙,柔默却没有离去,他把废杯和托盘放在桌上,接着招揽道:
“但我仍然要说,我想请你帮忙卖点东西,就今天,预订位子的人很多,过了中午,很快会有大批客人到店,实在忙不过来,就算临时多雇几个调酒师也是。”
另一方面,巴别尔是名外来者,除了执法厅和骑士团,今天大部分人都放假,他也不太可能短期内找个本地人谈情说爱一起过节,大概率空闲。请一个死而复生的、相传来自其他行星的外地人站在酒馆门口当招牌,准能吸引到更多客人。调酒师在心里打着算盘。
“不了,我对……”
外乡人刚准备回绝,却被柔默积极地打断:
“噢,你看我差点忘了,按惯例来杯黑咖啡,是吧?今天这杯就当我请你的,帮我照看一下门口的鲜花生意吧,这在节日时期很重要,就两个小时,拜托!”
巴别尔皱起了眉头:“我不认为一杯黑咖啡就能买我两个小时的休假时间。”
“三杯呢?”
“也不行。”
调酒师略显失落,紧接着,灵机一动:“告诉你一件只有资深品酒人士才知道的、关于法律的逸闻趣事?”
“叮铃”
片刻后,巴别尔端着一杯冒热气的咖啡走出了酒馆的大门。
他站在门口,向两边张望,右侧的玻璃窗前果然摆着一个手写的“免费领取”告示牌和几丛鲜花,有和地球无异的物种,多是玫瑰花,也有他完全没见过的新奇植物。譬如花托和根系盘在一起的向日葵,或者许多由一根主茎连在一起的蓝色小花。不过幸好,通风良好,也没什么香味浓烈的品种,否则他的鼻子就会先遭罪。
外乡人端起咖啡杯,嘬饮一口,注视着被鲜花吸引过来的、嗜吸咸花蜜的透明翅螯蛱蝶,又望向街上往来络绎不绝的行人。
一道阳光投射到酒馆的红砖墙上,在他和那堆鲜花之间划出了一道明显的分界线。秋风凉爽,他套上搭在胳膊上的薄风衣,抬腿迈进了花丛中间。
(五月中下旬)
拿到那本《调查雇员招聘宣传册》的几天后,巴别尔再次返回了东下城区的地方治安厅。
大厅内还是十分凉快,但相比一周前安静了不少。他造访的时间是中午,听见他推门的动静,一名治安官迅速从前台里抬起头来,似乎刚才正在打瞌睡。
“你好,什么事?”年轻警员用袖子抹掉口水。
外乡人把那本手册举起来示意。
“特别调查员……”他睡眼惺忪地眨眨眼,思考了一阵,“嗯……噢、噢!是你,外国人,我想起来了。考虑得怎么样?想留下来替执法厅做基层工作吗?”
“我认为我可以胜任。”
“好极了,那我帮你登记。”
治安官把帽子扣在头上,便一头钻进前台底下,开始在文件堆里翻找。
“姓名?”他闷声问。
“巴别尔。”
随后,一叠表格被治安官抽了出来:
“要全名。”
“巴别尔·利斯默尔(BabelLismore)。”
“年龄?”
“年龄也有必要吗?”
年轻警官抬起眼扫了他一眼:“当然,执法部门雇佣未成年人可不行。”
“在布拉泽多少岁算成年?”
“短生种人类是20岁,长生种……应该是60岁。”
“长生种是52岁,白痴!”
一句冷嘲热讽突然从拘留室蹦出来,似乎是个少年犯。他的同伴敲击铁栅栏起哄。
“闭上你的嘴,你这个小混蛋!”
治安官和犯人对骂。
等对方把头转回来,外乡人开口道:“20岁。”
“住址与联系方式?”
“上城东区,环形山大道113号,在那里找不到我的话,就到附近的咖啡馆或柔默酒馆里。”
“你手里的是无业游民临时居住证,居然买得起上城区的房子?”还是那栋臭名昭著的闹鬼之地。
巴别尔为“无业游民”这个词而停顿了一下:
“买不起,但那刚好是间人们口中的“鬼屋”,出售困难,而我帮忙解决了“闹鬼”的问题,房东以每季度十贝库的低价将其租给了我。”
“四个月一千块?”治安官发出高亢的感叹,“老天!这可真是超低价。”
“当我的“入学考试成绩”,足够合格了吧?”他把两条胳膊支在前台上,倒着阅读那张由对方填写的表格。
“太足够了,相信你入这行能做得很好,先生。”
治安官赞不绝口,进展相当顺遂,外乡人在两天后便收到入职邀请,正式成为了一名执法厅的特别调查员,准时佩戴那枚荆棘图案的领带夹,东奔西跑一个月。
呼——
回忆到此为止,又一阵秋风吹过,扫过大街上往来人群的脚底和头顶。陶瓷杯里的黑咖啡见底,这时,有两名异性客人朝着花丛走来,低下头看花,巴别尔便将空茶杯摆在落地窗窗台上,挑了一捧红玫瑰,递给面前的年轻小姐与她的(似乎是)男朋友。
“酒馆的免费礼物,进去喝一杯吧,节日快乐。”
他保持着略显僵硬的微笑说道,目睹两人推门走进柔默酒馆,便松了一口气似的,重新抱起一捧几乎没有香味的花,希望快速打发走下一批来询问的客人。
人的脚步声嘈杂,他感官敏锐,闭上眼以后,甚至能在空气里嗅出往来的奥普拉人各自身上的气味。
穿靴子的男士一身烘烤与砂糖的味道,步履焦急,手上一定提着蛋糕,打算赴约;步速缓慢的老人拄着木制拐杖,闻起来就像一堆烂透了的水果,得了糖尿病。又一阵风吹过,仿佛有两大盆浸满墨水的泥土冲他迎面走来,在满是节日气氛的街上十分突兀。
“请问是……执法厅特别调查员巴别尔·利斯默尔先生吗?”
其中一盆泥土开口说话了。
于是巴别尔睁开眼睛,将鲜花束从脸前搬开。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枚金属徽记,涵盖了天平、装饰柱与法槌要素——审判庭的徽记。两名审判庭的特派员站在他面前,一身黑衣服,腰里别着短筒火枪和施法短剑,呼吸平稳,心跳并不剧烈。
“我是。”他放下花束,回答道。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为了谁的事?”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审判庭找到他,目前无外乎有三种可能性。第一,通缉犯“猎人”被捕,在审问中提到了他、第二,恩别拉赫办事不利,被执法厅先一步找出了那个雀斑雇佣兵,为折罪供出他是同伙、第三——
街道上人群熙攘,两名特派员交换了一个眼神,拾起一丛花挡住脸,压低了声音:
“前游骑兵三队队长,莱尔斯·帕斯(LiarsParth)。”
(早些时候-西北外郊区)
“咔嚓”
带着铁丝网窗的厚铁门被从外侧打开,一名戴白色头巾与厚口罩的保洁人员走了进来。她一手拎着盛满水的钢桶,一手关门,并将钥匙贴身放好。
这是一间巴兰妮姆疯人院(BalneumAsylum)的单人病房,单人床位,窗户被铁栅栏封死,到处都是磨去锐利棱角的生活设施,面积并不大,打扫起来十分迅速。
保洁员走到病房中央,把水桶放下,从墙角里取出一把拖把,插进水桶里,沥干水,提出来,开始擦地。她一直低着脑袋,两只耳朵里塞满了棉花团,颈椎像钉上了钢板一样,不肯晃动一丁点。也许是某种在疯人院工作总结出的经验。
“铛”
没擦多久,拖把的木杆就碰上了一个挡路的轮子,由于耳朵里塞着棉花,听力受阻,她无意中碰到了住在这间病房的患者的轮椅。恍惚间,保洁员似乎没有从轮椅的踏板上看见对方的双脚,这有些奇怪。
困惑中,她两手紧攥住拖把的杆子,开始更加卖力地擦地,祈祷着赶紧干完活。
“轱辘”
正在这时,轮椅的轮子突然往后转了半圈,不偏不倚地压住了拖把上的布条。保洁员下意识抬头看过去,眼睛往上一瞟,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墙上、地上和一部分天花板上,除了镶嵌进墙里的金属门框,到处都用软炭笔、或血、或排泄物涂抹得满满当当,定睛一看,写的都是文字,再仔细一看——整间病房里,每一个能落笔的地方,全都用大写字母写满了同一个单词——
【巴别尔】
【巴别尔、巴别尔】
【巴别尔、巴别尔、巴别尔】
【巴别尔巴别尔巴别尔巴别尔】
【巴别尔巴别尔巴别尔巴别尔巴别尔】
突然,轮椅上伸出了两只手,用力攥住保洁员的肩膀,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个一直痴傻的病人有满脸的胡茬,瘦削的手指像猛禽的爪子一样牢牢抓着她,死死盯住她。
“找他来……”
他的嗓子就像一把漏风的手风琴,似乎已经很久都没说过话。
“找他来!”
他突然扯着嗓子大吼。
“那个恶魔!”
保洁员几乎被吓傻了,手里还握着拖把的杆子,僵在原地,没做出什么反应。
“巴别尔!”
保洁员被他一把推开,她这时才看见,病人的确没有双腿,紧接着,她把拖把一丢,慌不择路地开锁逃走了。
“咚”!
病房的铁门怦然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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