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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过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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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城郊区,文西镇。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寂静的长街上夜跑,此时他已完成了最后的冲刺,慢慢放缓脚步有规律地呼吸。 额角的汗液凝聚成一滴滴水珠,顺着皮毛的纹理流淌下来,浸透了那件阿迪达斯的运动卫衣。 平淡的一天又这么结束了。 年轻人戴好原本挂在脖子上的耳机,里面是他听了无数遍的一首老歌——《GonnaFlyNo》,来自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部老片子《洛奇》。 电影讲一个落魄的中年拳击手几经挣扎最终在绝境中逆袭,挽救自己荒唐人生的故事。 夜跑的年轻人正是源弦鹤。 他在无数个深夜里听着《洛奇》的配乐跑过小巷跑过长街,街灯照亮他清冷的背影,陪伴他的只有天上的星星,孤独和迷茫像是清晨的水雾,彻底将他包裹。 他的生活并没有酒吧里女孩们看到的那样光鲜,这套阿迪达斯的衣服是他唯一能穿出去见人的东西。 《洛奇》只是电影,而他却是现实版的洛奇——准确来说是序幕里的洛奇。 没有朋友,没有家人。 白天在餐厅里当服务生,晚上去离家很远的酒吧点一杯便宜的番茶,之所以跑那么远是怕被熟人认出来,少年的自尊有时候就是奇怪又别扭。 在那些或爱慕或觊觎的目光里,他能找到为数不多的存在感,以及,回归人群的安全感。 是的,他怕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也怕自己将自己遗忘。 做完这些,最后他回家训练。 用所有不堪的词来形容他的生活都不为过,他活得像个垃圾,过着最底层的日子,自命清高却处处碰壁。 唯一支撑他没有堕落躺平的,是心中的梦想,他不敢躺平,他怕一旦在这死水一样的生活里松懈,就再也站不起来。 他想成为宫本武藏那样的剑圣,名誉遍九州,门徒满天下。 可惜属于武士的历史早就一去不返了,他像个错过命运的孤魂野鬼,活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偶尔抬头远望,前途光明他看不见,道路曲折他走不完。 看《三国演义》,年逾不惑的刘备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叹息:“我兵微将寡,屡战屡败,我这等人,真的能成大业吗?” 源弦鹤一度恍惚,他太熟悉那种无助和不甘了。 刘玄德有他的诸葛亮,源弦鹤却遇不到自己的命中人。 很多人说刘备初见诸葛亮是假哭,只是招揽这位麒麟才子的手段,但源弦鹤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想当年下山入世的先生,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他梦想着在这乱世成就一番伟业,也相信自己有那样的能力。 可辗转半生,英雄们一个个留名,枭雄们一个个称霸,只有他依旧孑然一身。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无法抹去的痕迹,少年变成中年,肌肉变成赘肉,那个梦想仍然遥遥无期。 受过多少盟主的冷眼,有过多少暗藏的愤懑,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心里默念说有招一日兵在手,尔等皆是屠狗辈。 可他已经不年轻了,也等不起了,每过一天都意味着离梦想更远一步。焦虑像是不散的阴魂,钻进他的每一段记忆,哪怕夜寐都会半途而醒,掩面哭泣。 最后连他自己都放弃了吧,支撑他的只是不甘,本能一样的不甘,毕竟那是他一辈子都在渴望的事。 他承认失败的话,也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平庸的人生,那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这已经变成执念了,折磨得他几乎疯魔。 或许只有死亡才能终结这种不甘,只不过到死他也不会瞑目,到死都难平胸中哀怨。 可这时候他遇到了孔明,年轻睿智的男人在那间小小的茅屋里指点江山,今群雄并起,然天下尚可三分,一席话说得刘备如醍醐灌顶。 原来……自己真的还有机会,真的还有机会! 那不是买一套房娶一个婆姨,不是升一次职涨一点工资,那是穷尽一生想要争夺天下的霸业啊! 是他在梦里都会呢喃的野心! 眼前这个青年给了他希望——连他自己都几乎要放弃的希望! 那种心已死而火重燃的激动,怎是“感谢”二字就能形容。 源弦鹤想,换了任何一个男人,此时都会抑制不住地哭泣吧,他太明白那种不甘却无望的痛苦了。 那是照亮你人生的先生啊! 三拜九叩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激。 而大多数人要么早早被生活锤平,要么从一开始就幻想买房买车,所以根本无法理解刘备的内心。对于追求梦想的人,他们只会报以嘲笑和不解,也就自然而然地认为那是假哭。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草民焉懂凌云之心。 这时街上传来的嬉笑声打断了源弦鹤的思绪,一帮社会青年靠在墙角喝酒抽烟,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一悸,随后走了过去,不顾那些异样的眼光,将小孩拽了出来。 “不要跟他们那样的人在一起混,你年纪还小,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源弦鹤直视孩子的眼睛。 他自己都奇怪会说出这种话,真像一个絮絮叨叨的大叔啊,换作平时他不可能去注意这些无关之事。 难道……自己已经被什么人影响了? “你算老几啊?自己都没混出人样,还来教训我?!”小孩挣脱源弦鹤的手,转身离去,临走还不忘比个中指,“整条街都知道你不过是个给人端盘子的无业青年!” 源弦鹤愣住了,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他默默看着小孩离去的背影,是啊,自己已经烂透了,竟然还想拯救别人,他哪有资格呢? 安安静静回到那间出租屋里,拉开吊灯,简单的一个阁楼式卧室,里屋套着小小的盥洗室,除此再无多余的空间。 “喵,喵~” 一只套着长绒兜帽小披风、棕背白腹的挪威森林猫在门响的瞬间就从爬架上溜了下来,急切地喵喵叫,看到源弦鹤的身影便蹿上来不断用头蹭着他的腿。 “我回来了,奥丁。”源弦鹤蹲下身来轻轻抚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今天过得怎样?” “喵,喵~”小猫伸出舌头舔着主人的手,好像在回答他的话。 “很好,每天都要好好吃饭知道么?”源弦鹤似乎能听懂猫猫的语言,抱起它往里头走去。 屋子里最占地方的就是那张收拾干净的单人床,墙上挂着《洛奇》的海报,书桌上整齐码放着旧书和台灯,电脑屏保是《海贼王》里的那个绿藻头。 桌角摆了一盆精心修剪的小雪松,泥土上覆盖一层白砂,再铺上青苔,蓝色的瓷盆上用汉字刻着写意的“平沙落雁”四个字。 合木的地板也被清扫得一尘不染。 靠门的地方紧贴墙角是一个自制的晾衣绳,规规矩矩挂着工作制服和几件换洗的衣物。 床对面是桦木书柜,以及并排放置着咖啡机小冰箱和平板电脑这些物件的金属高桌。 真是一个平淡到有些无趣的房间,整洁,清净,除了生活用品甚至没有半截多余的纸头。 这么多年他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上班下班,训练刀技,没有娱乐,没有朋友,在冷清的房间里日复一日,规律得像块钟表。 陪伴他的只有深埋心底的梦想。 梦想就是希望,让这泥泞的生活得以忍受。 孤单吗?也许吧,只是他早已习惯了孤单。 他端着盘子洗着碗,像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人一样为了几两碎银辗转,几乎低到了尘埃里。 可他的梦想一点也不廉价,它们藏在这个冰冷男孩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闪闪发光,支撑着他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日子。 很多时候,人其实是靠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活着,它们不像空气和食物那样刚需,但没了这些东西,生命便也失去了光泽。 可以无法实现,但不能没有。 源弦鹤曾无数次立在人群之外观察过往的身影,他们的悲欢,他们的冷暖,都像时间长河里清晰圆润的鹅卵石,只是他找不到自己的那颗。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似乎自带着某种隔阂,无论周围的场景如何变化,都影响不到他。 在欢闹的人群里,在悲恸的医院中,他都永远是那个冰冷到有些不真实的符号,如同彩色世界里唯一的灰。 从不不难过也从不开心。 让人想起幼儿园里那个总是不哭不闹也不交朋友的异类。 他活在这个世界,却从没有一刻属于这个世界,淡漠,空洞,甚至于凉薄,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打算去懂,没有谈情说爱也没打算去谈。 默默走过人群,默默坐在餐馆,默默回家默默睡觉,默默地穿越一个个春夏秋冬。 他明明那么孤独,却从没想过去融入别人的圈子,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棵老树。 有时候他坐在人走茶凉的店里,一瞬间会觉得自己忽然老了,时光荏苒,沧海桑田,窗外的光影斗转星移,他从黑发变成白发,内心一片荒芜。 哪怕此时末日降临,他点开空荡荡的通讯录,也不知道打给谁去说一声再见。 他所拥有的,好像真就只剩那两把刀了,那是他跟这个世界唯一有过联系的东西。 或许就像某个同事曾经调侃过的那样,源弦鹤其实应该去深山的道观里当个道士,或者出家为僧,在佛前了却残生。一个完全抽离了情感的人,那就是世界的旁观者了,很难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 源弦鹤不打游戏也不玩社交,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都用来训练了,只有在挥刀的那一刻,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这间屋里真正算得上休闲用品的,估计也就书柜里摆放的那台蓝牙唱片机了,四四方方,倒也不占空间,旁边堆叠着封存完好的黑胶唱片。 源弦鹤把攒的大多数钱花在了这些老古董上。 再往旁边则是一些他离开家时带来的书籍,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川端康成的《雪国》,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 都是日语原文,看那疏松的纸页,应该是翻过很多遍了。 左右上下的墙壁都贴了一层浅白的纺布壁纸,上面勾勒着色彩鲜明的巨幅浮世绘,内容基本都出自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包括最经典的那幅《神奈川冲浪里》。 后面的墙漆其实已经剥落破损,这样一番装饰却让室内看起来焕然一新,清幽典雅。 屋顶则是斜着的,墙上没有窗户,但正对床的斜顶上有一扇可以向外推起的巨大天窗,繁星点点的晴夜里躺在床上,隔着那扇窗就能看到光年之外闪烁的群星,以及远处CBD的霓虹之海。 听着唱片机里猫王的《伤心旅馆》,喝着袖珍咖啡机里磨出来的热饮,靠在床头抬眼凝视星空,是源弦鹤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不过今夜肯定无法开窗了,因为玻璃上已经落满了雪花,内侧凝结着一层薄霜。 双层真空玻璃能将地暖管散发出来的热气很好地保留在屋内,如果开了窗,那可就别想好好睡觉了。 源弦鹤脱去衣物扔进盥洗室的烘洗一体机里,打开喷头让冷水流过全身,他习惯用冷水淋浴,把这看成剑客修行的一部分。 那滋味确实不好受,但习惯了也就没事了。 水流沿着皮毛下清晰隆起的肌肉往下淌去,从三角肌到胸肌再到腹肌,最后顺着健硕的双腿滑到地上。 这确实是一副机器般高效凌厉的肉体,源弦鹤锻炼自己的身体,就如锤炼一柄绝世的好刀,让它们随时都处在最柔韧灵活的状态。 只是,那道几乎贯穿了躯干的恐怖伤痕依旧让人觉得触目惊心,看起来是旧伤,估计有些年月了。 也许,源弦鹤有什么不愿跟人提起的往事。 谁还没点深埋心底的回忆呢?大多数时候,让它们烂在肚子里就好了,不必再次提起,也不必自我纠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那么一座荒坟,野草在上面肆意疯长,落叶掠过无数深秋,只有记忆的主人自己清楚那里面埋葬着什么,但不必去说给任何人听。 偶尔想起来独自去祭奠一下就好了。 …… 做完最后的洗漱,吹干身体,他裹着浴袍躺在了床上,那两柄刀就静静摆在床头,他抬手关闭吊灯,黑暗像是一块幕布,将他彻底笼罩。 “奥丁,该睡觉了。” 源弦鹤摸摸在枕头边蜷缩成一团的小家伙,猫很乖地喵了一下,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屋外细雪飘落,沙沙作响,远处的街上偶尔有犬吠声和醉汉的聊天声传来,屋内则静若寒斋,只有墙上若隐若现的数字时间默默运转。 那是一块感光电子钟的投影,这样只要自己睁眼,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知道时间。 源弦鹤闭上眼睛,回忆着今天遇到的那个名叫阿九的年轻人,慢慢进入了梦乡。 我们还会再见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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