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葵

“感觉温洮市气象局播音员换人特别快。” 葵缘咬了一口馒头，慢慢地嚼着。 还没到换班的时间，她在员工休息室的角落里坐着，桌子上铺开《温洮市气象局播音员工作指导》，和一叠空白的信笺。 工作指导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但她还是习惯每天看一遍。 其他科的同事在闲聊，似乎聊到她的部门了。 她们似乎并不知道角落里就有一个当事人，于是谈话便有些肆无忌惮了起来。 “就这还招不到人呢。我今天特意去官网上看了一眼，气象局招新播音员的工资又涨了五百块。” “尊嘟假嘟？这样我也有点想去电讯科上班了耶。” “我劝你还是别了，那些离职播音员的下场你不会想知道的。” “怎么说？别谜语人了，搞快点！” “哼哼……哎呀这里有监控的，别搞我啊！散播谣言恐慌是要吃牢饭的。” “不是吧，网上那些都是真的？” “网上都特么营销号，政府都告诉你别上网了，现在市民都是听电台。” “就电讯科前段时间从外面搬进来的那几个电台？” “不然咧。” “那那些播音员为啥要辞职啊？” “啧，你少操心别人！不过我还是告诫你一句，离那些播音员远点，尤其是工号10开头的。” “为什么啊？你还别说，昨天刚入职的那个男播音员，长得简直就是我的理想型，我还问了一下，人家就是10开头的。” “又来了，又是你理想型了。你理想型还挺多啊！乖，咱不差这一个哈。” “别啊！跟我讲讲嘛，我的好婷婷，那个播音员我是真心喜欢……” 葵缘听到这里，忽然觉得有点印象了。 昨天确实新入职了好几个播音员。 嗯，葵缘个人认为，他们看上去并不专业，甚至还有人有严重的口音，让人很怀疑他是不是没考普通话证。 不过，招人是人事科的事情，跟她没啥关系。她也就一打工人，犯不着替领导担心。 昨天她没值班，所以新人培训的时候把她给拉上凑数了。 那些播音员里，确实有一个长相气质都很引人注目的男人。 他的身上带着点戾气，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相处。所以葵缘并没有跟他说过话。 可惜好像作为男性，长得帅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便利，不然他也不会拿到10开头的工号。 那一组的播音员，是真的更迭频繁。 葵缘每一次路过10组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人都是她没见过的新面孔。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某一个43的深夜吧。 不过，好像只有温洮市出现了这样的现象。其他城市并没有类似的情况。 葵缘也没多去了解，因为很快温洮市政府官方就发布了通告，让市民不要轻信网络上的谣言，更不要散布恐慌。 然而效果甚微，很多人还是觉得“末世”到了，说啥的都有，很快温洮市的新闻板块就沦陷了，网警删都删不完。 后来抓了几个跳得最欢的记者头子进拘留所，这事才算消停了点。 当然，网上那些危耸言论肯定是除之不尽的，好在市民们渐渐也接受了新的信息来源，反正气象局送的电台都是免费的。 中间也许出了一些事情，让市民意识到了，不听官方的话，可能真的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所以现在社会状况才稳定了下来。 虽然……如此种种，对葵缘的生活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变化。 薪水不降反升，工作也只是从播报天气预报变成了播报其他东西而已。 除此之外，也就是把住所搬到了气象局里，以及多背了几本稍显奇怪的册子。 其实她还挺乐意的。 不仅加薪，还省了一笔房租。 她向来与世无争，所以对于温洮市内那些纷纭的言论，她都是持保留态度。 直到最近，与她关系比较近的那些同事，都不声不响地离职了。 就连联系方式都失效了…… 她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十分明白自己无能为力。 她心里清楚，自己其实比普通的市民要更加幸运。气象局内每时每刻都有穿黑色警服的警察在巡逻，远比那些直面异常天气，随时可能生病的市民要安全。 所以。 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葵缘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下时间。快要到她换班的时间了。 她收起桌上的东西，带上垃圾离开了员工休息室。 将垃圾丢入公共垃圾桶，她到卫生间洗了个手，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着装和头发。 镜子里映出一张清秀憔悴的脸，脸色苍白，眼眶下方有浅浅的黑印。 葵缘用冷水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轻轻呼出一口气。 播音员的工作其实并不累。 只是值班的那一天，高频率地三小时高强度听电台，事后经常会出现神经衰弱的症状，走在路上都能隐隐约约听见电台沙沙的背景音。 甚至睡觉的时候也会出现这样的耳鸣。 倒也没有严重到影响日常生活，只是偶尔会睡不好。 她不知道，如果她主动告知巡警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出现了异常，她是否会像那些离职的同事一样，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然后杳无音讯。 结算三倍工资听上去很美好，但这也意味着，她将会离开气象局这个安全的庇护所。 通俗点讲，就是她的好日子到头了。那三倍工资就是她的断头饭。 还没进入电讯科，她就听到了10组那个脾气比较火爆的女组长的大嗓门，看样子是在训斥新人。 这其实很正常，新人不犯错反而倒不正常了。 但是…… “你知道你昨天收到了多少投诉吗？！你才播几个小时？你……你一播完，我频道里直接多了十几条投诉录音！” “十几条！你知道十几条什么概念吗？我从事播音工作十几年，收到的投诉都没你这三个小时这么多！” “真不知道是怎么把你招进来的！你居然敢辱骂市民！胆大包天了你！” “也就是最近播音员难招，不然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么个货色混进来！白瞎那么高的工资了！” 似乎是骂累了，那位组长这才停下来歇了一会儿。 但是，这骂得也太厉害了。 辱骂市民？那难怪了。 但葵缘在看到那个正在被训斥的对象时，不免微微一怔。 咦……怎么是他啊。 好吧，虽然他看起来脾气确实不是很好的样子。 对于上司的训斥，他倒是神色平淡，毫不在意。他手里随意地翻着一本工作指导，低着头，却没有在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似乎是察觉了来自不远处的陌生目光，他忽然抬起头，与葵缘直接对上了视线。 葵缘心脏骤然一跳，连忙低首垂眸，假装路过，带着工作指导和播音稿件，步伐匆匆地越过他们两个人，进入了自己所负责的播音室。 “就你这个工作态度，就算气象局再怎么缺人，也不会再留你的，你好自为之吧！等你正式上岗的时候，要是再收到投诉……” 葵缘关上门，觉得耳边有什么东西在敲。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发了一小会儿呆，然后有些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换班了吗？”同事见她进来了，摘下了耳麦，开始收拾桌上的稿件。 “嗯，辛苦了。”葵缘低声说道。 “那我走了啊，记得看工作指导。” “好。” 明明都已经背下来了。 葵缘并没有把后面那句话说出口，她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 就像她之前每一次工作的那样，戴耳麦，调频，试音，看稿…… 这两个频道都是循环播放播报，即使这两篇稿子她已经听得就算灌下一瓶二锅头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但还是要听。这是她的工作。 【大家好，这里是温洮市气象局电台二号频道……】 这是她自己的播报录音。她听到这个声音就头痛。 听太多太多次了。听到犯恶心的程度了。 她把耳麦摘了下来。 余音绕梁。 她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喘了几口气后，她翻开桌上的播音稿，以及工作指导里，夹带的那几张空白的信笺。 抽出其中一张翻到背页，右小角一行小字，（FM.102.2）。 葵缘凝视着这一行小字，神色犹豫不定。 这个频道…… 是空白频道。 她上次去探监的时候，跟弟弟约定了这样一个联系方式。 在温洮市目前的特殊管控下，她不能离开气象局。而弟弟在服刑，自然是不可能有手机的。种种因素叠加，以后就等于跟弟弟断了联系。 弟弟知道她在气象局工作，给电台频道发录音，总局这边是可以全部接收的。 这个空白频道是没人用的，所以她给弟弟写下了这个频道，如果他想自己了，或者有什么事要跟她说，就发录音到这个频道。 如果他有机会用电台的话。 市民都在用电台，他们应该也会听吧。 听电台，在温洮市是一项很重要的事情，任何人都一样。 她每次上班都会先调到这个频，看近期有没有接收到信息。如果有，那就是弟弟发来的。 是的，她违反了工作指导。 但……她知道，她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 《使用指南》附页以外的频道，全都是空白频道。 不知道多少人利用这些空白频道来传递信息。 她调频的时候，听到过各种各样的信息。有来自父母的，子女的，爱人的，友人的……他们在通过电台给自己的亲友传信。 那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很明显，也许在“外界”，手机，或者其他通讯工具，因为某些原因，已经无法使用了。 只有电台可以用！ 只有来自电台的信息，才是可以相信的。 她重新戴上耳麦，强忍住听自己声音的不适，开始调频。 她调得很快，心里有未知来源的恐惧，催促着她加快动作，不要在任意一个未知频道里停留。 频道来到了（FM.102.2）。 最近接收列表里，依然是一片空白。 早有预料，倒也没有失落。 然而耳麦里突然响起了“呲呲”的电流声，葵缘顿时皱起了眉，准备调频回自己的工作频道。 但那杂声里，隐约夹杂着不甚清晰的、少年的声音。 她似乎听到了“姐姐”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