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尘土

玛尼加圣殿中心，斯卡洛塔。 此时，无数魔法、法术与圣术正在塔中肆虐，在大厅内碰撞爆裂，毁灭的信号包围了被困的能力者。他们难以辨出敌人的方位，如同在沙暴中行走，纵是强者也仅能做到自保——不知是谁触发了这一层塔楼的陷阱符文，让他们疲于应付，苦不堪言。而且已经如此危急了，还有人趁乱偷袭，相互大打出手，进一步搅浑了局势。 洛佩施展隐身魔法，将自己的身形藏匿，穿梭于混乱的战场，为同伴开辟出一条安全的通道。四周，呼啸而至的雷电同炙热明亮的光芒猛然相撞，锋利的风刃切碎冰凌，又被漫延的火海吞噬。妖冶的深红花朵在空中绽开，隐约照亮了逃生的阶梯。这支实力不俗的阿尔达小队顺利来到楼梯口，却并没有急着下楼，反而沿着盘旋而上的阶梯，抵达高塔的顶层。 前一秒，浪潮般的喧嚣与剧烈的爆炸声仍在他们耳畔鸣响，只是一刹那，寂静便将它们取代。这里本该是冲突最激烈的场所，却像无人踏足的远海汪洋、地底石窟，安静异常。成行成串的弥尔顿符文从墙根爬至穹顶，仿佛在流动，又仿佛在闪烁。大殿中央，一根半人高的石柱拔地而起，同其他几根石柱一道，擎起一张椭圆形的石桌。中心石柱撑起的地方，有一颗嵌在凹槽中的紫色球体。紫色、金色的流光在至高的厅堂内飞舞，聚散离合，美丽而又神秘。 大厅内，几名身着黑袍的能力者聚在靠墙的位置，更多隐藏了身形的分散角落。他们正警惕地注视着石桌的一角——在那里，不下十名教会的能力者守在圆桌附近，他们用淡漠的眼神警告着这些各怀鬼胎的能力者，即使对方联合起来，也无法撼动他们的防线。 整座大厅充斥着无形的精神力场，这些表面上云淡风轻的强者实际上正忍受着剔骨般的痛楚，可他们都强撑着，没有暴露内心的软弱。帕罗达斯借助高塔中的某样事物，温和而暴戾地向外来者宣泄着几百年的孤独与忿怒。畸形的精神力从四面八方袭来，腐蚀着在场所有人的思绪，使他们如同置身沼泽的淤泥下，呼吸困难，四肢乏力，寸步难行。 教士与骑士们簇拥的地方，巴尔纳巴极为艰难的步伐牵动着绝大多数人的视线。他距离那把石椅、那颗紫色球体已经很近了，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把水晶球取走。 虽然从未听说过它，但洛佩仅凭直觉也能猜到，这个球体正是帕罗达斯精神力场的源头，亦是教会众人此行的真正目标。但在足以杀死一名普通法师的精神力压迫下，他连最基础的魔法都无法施展，遑论破坏巴尔纳巴的行动。 巴尔纳巴又前进了一步，像生锈的铜像般，缓缓伸出左臂。然而，那颗紫色晶石并没有将主祭冒犯的举动放在心上，在为它量身定制的凹槽中一动不动。巴尔纳巴的手掌越靠近球体，禁锢手掌的力量就越强大。终于，巴尔纳巴的手降到了最低，落在一片尘埃之中，再也无法动弹。 对教会心有芥蒂的能力者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反而担心突生异变，警惕地向后退去。 无声的几秒蹑步而去，巴尔纳巴拇指上代表高级主祭身份的戒指泛起了一道亮光，温暖和煦，仿佛窃取了封闭的塔楼外冉冉升起的曙光。这道光芒很快漫过凹陷的洼地，吞没了晶莹的球体，解除了禁锢众人的枷锁。整座高塔仿佛抖动了一下身体，刻在墙上的符文最后闪亮了一下，随即熄灭。覆在圆桌、石椅与暗青地面上的灰白尘土向空中逸去，之后消失不见，如同历史中的秘闻，再也无法探寻。 “我们可以离开了。”巴尔纳巴挣脱了束缚，对身边的主祭们说，“剩下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留给他们吧。” 教会的能力者均俯首听命，不紧不慢地向外走去。一些神圣帝国的能力者也在一旁护送，防止有人作乱。 “不对劲，”陪伴维尔托观摩浮雕的帕里斯忽然说，“这地方几百年没人清理，早该成为虫子的乐园了。可是我们走了这么久，连一张蜘蛛网都没碰到。” “精神力场不只对人类有效。这些年，附近的人也不是没有放几只鸟试探过。它们一到城市上空就摔了下来。”塞维亚伯爵替帕里斯解答道，“这也是这些高塔保存得如此完整，没有坍塌成一堆瓦砾的原因。能对它们造成损伤的唯有时间和风雨。” “那岂不是说，所有动物都具有精神力？那它们有灵魂吗？”帕里斯咀嚼着对方的话，这般问道。 塞维亚伯爵倒是乐意对方多多提问，这样他们就能在这里待得久一些，免得帕里斯去其他地方逞英雄：“针对这个问题，一般有三种解释。第一种的大致内容是，所有生物都具有精神力，但除了人类，其他生物都没有灵魂。教会赞同的就是这种说法，毕竟《圣典》上说过，灵魂是神灵赠予人类独一无二的礼物。第二种是部分魔法师推崇的，精神力即灵魂，或精神力是灵魂的一部分。这样一来，所有动物都有灵魂，唯一的区别是人类、精灵等生物能有效地利用它。第三种就更少见了，要不是海蒙阁下跟我说过，我还不知道。有的人认为，所有生命都没有灵魂，全凭肉体行动。至于精神力，不过是肉体中比较高级的部分。” “没有灵魂？荒原在上，那些人该是有多傻才会说出这种话？”帕里斯对最后一种的观点嗤之以鼻，认为荒谬至极。 “不太清楚，可能是精灵吧。”伯爵说。 “那还能理解。”帕里斯满意地说。 他们此时已在塔楼的第二层。在第一层，通过观赏这些雕琢精美的浮雕，他们仿佛亲眼见证了整个北方世界从混乱到安定，从分裂到统一。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弥尔顿人竭尽智慧，齐心协力，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建成了宏伟的玛尼加圣殿，并在帝国的第三十一个年头于圣殿召开了第一次集会。从此，每隔半面浮雕，就会出现一处描绘集会场景与执政团群像的画面。 北方的环境同阿尔达类似，自然条件十分恶劣。一场提前的风雪在为大地裹上崭新绒被的同时，亦会浇灭弥尔顿人平安过冬的希望。但随着帝国内部趋于稳定，在魔法和刚诞生不久的法术加持下，他们克服自然设下的重重障碍，在怆凉苦寒的平原上，建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文明。第九面浮雕上，史诗《帕罗达尔》取代魔法的卷轴，成为了执政团圆桌上的主角。 不知何人所作的史诗《帕罗达尔》讲述的是弥尔顿统一战争中，帝国军队指挥官帕罗达尔生前的最后一场战役。这位“神祇的子嗣”胆识过人，统帅有方。在他的指挥下，帝国军队四处征战，势如破竹，踏遍北方河山，大大加快了统一的进程。但是，“若不愿招致嫉妒，就莫要摘取荣誉，因为二者总是如影随形。”当时初具雏形的执政团刻意孤立对方，在最后的决战中拒绝增派援兵，导致帕罗达尔的部下全军覆没。故事的结尾并没有诉说他的结局——“当血雾散尽，他们再也无法寻得英雄的尸体。”鲜血满地的战场上，存活下来的人们握手言和，处决了那几个背信弃义的能力者，并许下以英雄之名建城的诺言。 这部作品之后，人类的黄金时代正式来临。无论是北方的弥尔顿帝国，还是南方的喀奥斯半岛，伟大的作品不断涌现。就像弥尔顿的人类开始筑起朝天的高塔，学者们尝试搭建各自领域的殿堂。这些伟人做出的努力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他们的思想暌隔数百年仍然熠熠生辉。那个时代，出生于阿诺的精灵行走于玛尼加圣殿，同人类交流音乐和哲学；帝国建立一百五十年后，《帕罗达斯条约》的签订鼓励伊赛罗山脉中的矮人北上定居，大片新土地被开垦耕种，灿烂的良田随处可见；同一时期，玛尼加圣殿进行了第一次翻修，不同种族的工匠将自己的心血倾注其中，使之越发宏伟。 但黄金的辉芒终会因太阳的西垂而沉眠。长达一百多年的黄金时代过后，魔法师、法师与平民之间的矛盾激化，战争的星辰再度高悬于安宁已久的大地。尽管那几次起义没有动摇帝国的基石，但所有人都切实感受到了动乱的威胁。第二十六面浮雕上，玛尼加圣殿的第二次翻新也因此被迫中止，许久未见的兵刃重现于深浅不一的青铜表面。 幸运的是，再一面长窗之下，执政团的勤勉改革与泥板刻制的《弥尔顿法典》为帝国的病痛注入了缓解的良药。二十年后，更加精细的“铜柱法典”问世，魔法师、法师和平民能平等竞选地方民政官的消息随同法典传遍全国，执政团的“三十九人制度”也就此固定。人们的不满渐渐平息，帝国的车轮得以继续前进。 当众人再上一层楼，神圣帝国建立五百年前，弥尔顿人恢复了被战事耽误的天赋，与新兴的泰特斯帝国的臣民一起，开启了“次黄金时代”——弥尔顿境内，以组合变化的几何图形为装饰的艺术蓬勃发展，神庙的高度在各种魔法符文的加持下被抬升到极致，无数恢弘大气、不拘小节、气魄十足的建筑拔地而起，与泰特斯成就非凡的建筑相映成趣。从南方前来拜访的教士在焕然一新的圣殿与城市中无处立足，被执政团请出帝国。弥尔顿悠久的岁月中，星空一直由那些好恶分明的神祇主宰，其他信仰从未玷污庄严的圣堂。巍峨的神庙中堆满了伊赛罗的金银、诺顿的珠石玛瑙、泰特斯的丝绸锦缎和勒霍斯的稀有香料。盛满佳肴与珍馐的银盘还没将杉木长桌焐热，就被新鲜稀奇的野味与华丽精致的烛台换下。帝国的子嗣举杯欢饮，向整个世界夸耀自己的幸运。醉人虚幻的蜜香久久飘荡，奢靡之音昼夜不绝，维系着他们的美梦与幻想。 他们享受着，欢呼着，却没有分出一点精力关心那匹因负载过重而日益衰老的骏马。旧的伤口虽被纱布包扎，可当身体再添新伤，谁敢夸口自己一定能够撑过双重的苦难？治下的民众不愿服从堕落贪婪的能力者，充当桥梁的民政官只顾自己的利益，桀骜的地方长官亦不愿屈从于执政团。他们拉帮结派，将暂时愈合的伤口撕裂，涌出的泪水将古老的平原染成悲哀的血红色。提普斯塔的守护者尽职尽责地工作着，如实记录着几十年内频频发生的暴乱。集会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执政团会议上的人个个正襟危坐，激烈地交换着意见。剧变的风暴冲击着海岸的礁石，纵是偏远之地的避世者也不禁心悸。 当纷乱的浪潮即将达到顶峰，浮雕的内容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