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情谊

属于昨夜的蜡烛都竞相燃尽了，迷香也顺着大敞的窗口被吹散在晨间的薄雾里。 晨光是暖白的，凤凰游从床上坐起来。 摸了摸腰间，龙钺果然不见了，这不是个梦。 门一推便开，这是一间三层小楼的二层，空气里有很浓的脂粉味、酒香味，却空无一人。 她再次退回房间，小心的翻找着。 没有龙钺、没有字条也没有人，她确定。 于是她走出门去，再回身时，牌匾上写着【娇红院】三字。 昨夜在地道中，娇杏击晕了她，怎么到这儿的她全然不知。 西湖里尽是官府的打捞队，打捞船上都是死尸，像麻袋一样垒着，人死了岂非和麻袋一样。 岸边站着的皆是焦急等待打捞船靠岸、认领尸体的家属，却不是很多，有许多家庭破碎了，而更多的家庭却举家在这湖底，沉睡了一夜，并将永远沉睡。 凤凰游认识的人里，也有一个人在里面。 但她无暇等待，死亡是确定的，但还有几位共同出发的朋友生死未卜，她得再回到永乐巷，为那些人找一线生机。 杏花一夜之间都落光了，显得凋敝，但过不了多久，便会长出杏来，又是另一种生机。 她朝着墙头飞身而上，却又落回地面，再回身时，她几乎哭出来。 “段公子！” 段泪烟匆忙将手从凤凰游身上挪开，恭敬的行了个礼。 他的眼皮很薄，显得疲惫万分，抬眼时出现了三四道褶皱。 “凤小姐，看到你没事，我很高兴。”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算不得高兴，凤凰游认出了那种表情，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可她要继续问： “江自流他们呢？” 段泪烟细讲了昨夜发生之事。 “……我突然就被一道石门关进了另一个空间，但我却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路只有一条，只能往前走； 走着走着，我便出来了，所有的机关都是单向的，我出来的地方就在宝珠山庄附近。” “所以不能原路返回，我们只能从这里再进去。”凤凰游道。 “但他们不会再给我们这个机会了。”段泪烟道。 “可我们必须尝试！”凤凰游坚决道。 “已有人为我们尝试。”段泪烟道。 “谁？” “我父亲。”段泪烟沉沉道。 …… 再见江自流时，他除了还剩一口气，已和死尸无异。 整个后背都溃烂了，打在方成身上的那种暗器他也中了一支，此时体内全是密密麻麻的血虫子，在他身体里肆意的钻孔、繁殖。 江自流面色苍白，以往笔挺的脊背也佝偻下去，身上奇痒无比也疼痛无比，但他却不能为自己做什么，他好像变成了一滩肉，因为他还中了绵骨针。 比死亡更可怕的就是这种漫无边际的折磨。 但好在，他重新回到了宝珠山庄。 一切就像一个圆，若没有钱眼开爽约，他们也不会登门拜访，但他们还是会跟着方成进入那个地道。 段玉不会出面，他便只能慢慢的死在地道里，无人问津。 现在真好，他觉得真好是因为看到凤凰游没事，她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身后，正接过段玉手中的蜜罐，亲自为江自流的脊背刷蜂蜜。 江自流趴着，他看不见凤凰游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刷的很轻。 他后背的场面一定很恶心，可是凤大小姐还是亲力亲为。 刷蜂蜜为的是将血虫逼出。 没过多久这些血虫便顺着江自流的血肉钻出，比它们钻入时更痛。 因为此时它们已饕餮得很胖，身体鼓鼓的，浑身是血。 暗箭里的蜜是极少的，但是混进人的血液里，就变得极多了，怎么也吃不完，但越吃越淡，不如这新刷上去的好吃。 于是它们爬出来，面对死亡，杀死它们的还是凤大小姐。 “凤大小姐，你让别人来吧。求你了。”江自流道。 “我们一起来的，自然我应对你负责，你是不知道你的背有多可怖，看见的人怕是三天都吃不下饭。”凤凰游道。 “正是我知道可怖，才不想让你看到，我不要你每次想起我来，也想起这些血虫子。”江自流道。 “那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想起你来。”凤凰游冷冷道。 江自流却偷笑起来，他觉得活着是件很好的事，可就在不久以前，他已经放弃了。 傍晚的霞光比昨日更醉人，可整个杭州城却无人欣赏了。 美这件事，光有眼睛可不行，得有时间，有心境，得抬起头。 美是转瞬即逝的，它只赏光给那些，刚刚好的人。 “你可准备好了？这一掌下去，你恐怕十天半月也起不来。”段玉道。 “我没得选，段老爷，请动手吧。”江自流道。 话音刚落，段玉便拢气运掌，双掌合出，击中江自流已经血肉模糊的后背。 绵骨针是从正面刺入的，透过皮肉，深深的扎在江自流的胸骨与肋骨上，只能靠巨力震出。 此刻已从江自流前胸反向飞出，深深的扎进他面前的石板之上，被石板击落了一地。 江自流整个上半身的骨头几乎全裂了，但唯其如此。 这种毒针是酸性的，会一点点软化稀释一个人的骨头，若受不了这一时之痛，后半生便只能如烂泥般绵软无力的活。 这世间哪里会有好汉会想做那种无骨之人。 没了骨气，便跟死人无异。 江自流呕出一口鲜血，可并未倒下，他用一只手撑住自己的身子，抬起头，对着此时眉头紧蹙捂着嘴的凤凰游投去了一笑。 “我没事，就快好了。”他强撑道。 …… “待小江兄弟好了，你们便离开杭州城吧。”段玉道。 “我们可是让段伯伯为难了？”凤凰游道。 “仇是寻不尽的，但情只能还一次，这次还清了，从此不过井水不犯河水，没什么为难的。”段玉道。 凤凰游咬着嘴唇，她知道自己不该多问。 段玉这些年在江湖中的好名声皆是他为人诚恳，深明大义，一个人有聪明的头脑却还能做个光明磊落并置身事外的人是极其困难的。 这也是段泪烟会被放走的原因。 “这只是你段伯伯负责转达的事，他没有逼你们离开，也没有办法逼你们离开。所有的决定还是得你们自己做。”朱珠扶着凤凰游的肩膀道。 凤凰游伸出手来握住朱珠的指尖。 她已决定离开。 段玉说的没错，也许他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放过了某个人，于是那个人今天才能放过江自流还情。 手段如此狠辣的青龙会尚能如此，她又有什么理由穷追不舍呢？ 毕竟，她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不也是受了娇杏的一份情？ 可暂时的放弃并不是放弃，这仅仅只是属于江湖之中的某种情谊。 正如“顺风耳”王昭与大个子保家，他们能做死后的兄弟、心中的兄弟，但还是要毫不留情的将结实的铜拳往对方身上砸，直到其中一人倒地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