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听雨人间，相逢江湖（一）

听雨人间，相逢江湖。 有时候人间的雨和江湖的雨，本是同一场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 雨已下。 马蹄声也已停，就停在客栈外的小竹林里。 人的脚步声响起。 很轻的脚步声，很绵的脚步声。 其实一个人的脚步声往往会告诉人很多事。比如这个人的脚步声就既踏实又沉稳，那么他一定是个很妥当的人，他也一定是已有很多人生阅历的人。这个阅历或许是他已被很多人辜负，亦或是他已辜负了很多人。 所以这个人属于哪一种？ 脚步声已来到客栈外，脚步声只有一个人。 车夫并没有跟着来，车夫留在了客栈外的小竹林里的马车中。 雨打在青色的桐伞上，青色的桐伞上就开出一朵朵青色的雨花。 很少有人会觉得开在伞上的花会这么漂亮，那或许只因为伞下的人原本那么温和清秀，就像水墨里走出来的人。 这世上或许还没有让人瞧见一眼就讨厌的人，但这世上当真有让人望见一眼就喜欢上的人。 风度翩翩的少年风林攒紧的眉间果然已松了下来，他的眼睛里也已泛出惊讶和喜欢。 莫大娘也已站了起来，她招呼道：“莫非客官也是要住宿的？？” 年轻人循着声音缓缓转首向风林和莫大娘站的地方，他的一双眼睛，若黑色宝石，透着盈盈光辉，比世上很多人的眼睛都要好看明亮，他的声音自然也和他的风度一样让人一眼就喜欢：“这里有很好的酒菜，也有很好的人，不是么？”他的声音也如春日桃林中第一缕吹来的暖风。 莫大娘仔细瞧了瞧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忽哈哈大笑道：“不错，任何一个傻子此刻若还不从这场突然间的大雨中走进这家有酒有菜还很暖和的客栈来，那么不但他的眼睛是瞎的，他的心大概也早已瞎了。” 风林顿时吓了一跳，他瞪着莫大娘，生怕莫大娘已经说了绝不该说的话。 因为任何人都已看出来，这冒雨来的年轻人是个瞎子。 一个年轻的瞎子本已是件极可悲的事，一个气质如玉仪态脱俗的年轻瞎子自是件更可悲的事，如果这件极可悲的事若还要被人不时说出来提醒的话，自然更是件极残忍的事。 所以风林的担心本不是多余的，谁知客栈外的年轻人竟然一点都不生气，他竟然跟着说道：“我的眼虽然瞎了，但我的心不瞎，而且我的鼻子若已告诉我，你们的客栈中如今既准备了很好的菜，还准备了很好的酒，那么我自然就更应该走进去了。” 风林呆了呆，忽然也笑了起来。他大笑道：“我们这里不但有很好的酒和菜，我们这里还有很好的人！” 他虽绝不像莫大娘那样放声大笑，但是他那时候的笑也已很轻松、很自由。 一个瞎子当然看不见别人笑，但这世上却总有例外，因为年轻人“听”到风林的笑声的时候，他忽然转首，他“望”着风林忽然也笑了。 “如果可以，还请给我的车夫也送上一顿丰盛的晚餐。”年轻人这时道。 这显然是一个无论自己经历了多大磨难却依旧在心中关怀着别人的人，这样的年轻人又怎么会不让人喜欢。 所以莫大娘这时已走到门边，她接过了年轻人手里的伞，风林也已扶着年轻人走到了桌边，给他倒了一杯暖身的酒。 只有黛老板仍没有再现身。 二楼有间房的灯已亮起，黛老板自然又已独自坐回到窗前。 莫大娘于是叹了口气道：“你莫奇怪，我们开这家客栈虽然已有七八个年头，虽然已接了七八百个单子，但我们的客栈如今若还是同一个老板，他若从前就不喜欢看见人，无论是活人、死人、还是不活不死的人，那么他今天自然还是同样地不喜欢。” “不错，我既是个任何人都能看出来的大活人，更是来自一个他不那么喜欢的地方，那么他自然就更不想见我。”瞎眼的年轻人脸上本没有一点尘埃，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面目上到底有一点点伤感。 这哪怕是极少的一点伤感，忽然也传染给了风林和莫大娘，他们的心里忽然也有那么一点点伤感。 “你既是个任何人都能看出来的活人，本来自一个他不那么喜欢的地方，他若更知道你就是那个要来找他们麻烦的人，那么他自然有不见你的资格！”一个年轻人却在这时忽然冒雨冲进了客栈。 他的呼吸既急促，他的眼神也很紧张，他的手本已按在他腰中的长剑上，但他看见客栈中三人此时的表情时，忽又站在门口愣住。 他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他好似已想立刻掉头就走，但又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离开。 风林眼尖，当然已瞧见了他的难堪，所以他叹了口气道：“虽然江湖客栈很不留情面地将你赶走了，但你一想到我们三个人可能有危险的时候，你当然也还是要回来看看我们现在是不是还是好好活着的？” 杨上飞站在那，他脸上的青块一时更青，白块也一时更白。 莫大娘这时也叹了口气：“我们这个破客栈既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既已晚，你要再找一间像样的客栈自然已很难，所以你既不是第二个傻子，此刻当然也已该走进来，而不是像个呆子一样还站在那里。” 她叹了口气又仰头高声对着二楼道：“况且这两桌子菜本是用你的银子置办的，江湖客栈既是别人来寻公正的地方，它本身自然绝不该是个不公正的地方。” 任何人都已知道她这番话是要对一个人说的，任何人都已知道她是对谁说的。 杨上飞的脸忽已变。 他的脸色已变自然并不全是因为莫大娘替他说情。 他忽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听到江湖客栈这四个字，但他又必定不是第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他想要给自己一点时间去思考，所以他已第二次踏进了江湖客栈的大门，并且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那个瞎眼的年轻人的面前，并且毫不客气地死死盯着那个年轻人看。 风林只得又叹了口气，他叹气道：“至少这一回，请他进来的人是你，不是我，而他绝不是个聋子也不是个哑巴。” 莫大娘只得跟着笑了笑：“他虽不是个聋子和哑巴，但这里既然是江湖客栈，而他的心至少还不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中的任何一个颜色，而是仍有一些些白的，那么外间既然在下雨，我们又岂能真眼睁睁看着他去淋一夜的雨！” 风林便又叹了口气，他道：“你既说的都对，所以我们可以吃饭了么，我只希望这一回再没有人来打扰我好好吃这一顿饭！” 杨上飞既坐在那里听着两个女人讨论他，任何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大概都会不舒服，所以他这时尴尬一笑，指了指桌子边的年轻人：“你们自然已可以吃饭了，但也千万别放松了全部心思，你们此刻眼前看到的自然是一张极好的脸，但每个人既有很多张脸，难保等下灯熄了，你们就会看到另一张脸。” 风林他们和杨上飞说话的时候，瞎眼的年轻人一直没有说话，但他的脸上却一直都有淡淡的笑容。杨上飞既然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这时便说道：“小兄弟说得极对，所以你本已准备连夜赶到开封城去，但你自然是心里仍担心她们才不得不又半道折了回来。” 杨上飞的衣角上既有行路时溅上的泥浆，他的鞋子果然也已湿了大半，但他咬紧牙关道：“我绝不关心他们，我只是一个过路人，我的目的地离此不远，但绝不是这里。” 那瞎眼的年轻人这时微微一笑：“所以你果然是邱万天从长安请到开封城的那批剑客中的一个？” 杨上飞的脸色又已变：“你认识邱万天？” 瞎眼的年轻人道：“我应该还算不上认识邱万天，但我也听人说起过他的名字。” 杨上飞道：“你既听过他的名字，就知道他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不久就要在开封城中办一场规模绝不小的宴会。” 瞎眼的年轻人道：“我虽然已知道你是邱万天花重金从长安请来保护他的剑客，但是这一次你或许应该拒绝他的礼聘，因为那场宴会或许并不会成为一场好宴会。” 杨上飞猛瞧了风林一眼，又再去瞧那年轻人，他的脸颊终于全数铁青：“我虽然输过一回，但这并不表示我是个废物，因为很多人也打不过我。” 瞎眼的年轻人道：“我知道你是京城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剑客。” 杨上飞脖子上的血气已冲上双脸颊：“所以我们应该现在就该打上一场。” 瞎眼的年轻人只得叹了口气道：“我不会和你打？” 杨上飞一怔：“为什么？” 瞎眼的年轻人道：“因为我喜欢你，有热血而且还点热心肠的年轻人，我都喜欢。” 杨上飞却飞快道：“但我不喜欢你，我连半点半滴都不喜欢你。” 这当然也是他的心底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