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末宴之宴（一）

王江南已死，他死的时候虽然也有惊讶，但这种惊讶却并不是很多。 已死的三个人中，最惊讶的反而是孙厚卫，其次才是云鹤和王江南。 王江南并没有死在云鹤的屋子里，他死的地方是菊院。 千菊万菊。邱万天的宴会本来就是在菊院开的，王江南最后选择死的地方是在菊院中便也没有多少稀奇。 王江南是坐着死的。极小的刀口，留在他的脖子上，血一下标了出来，溅到了王江南坐着的附近的几朵菊叶菊花上，余下的便顺着他的脖子流过胸口、腰间、脚踝，然后淌到菊院的土中去了。 被血滋养着的菊花，有一刻仿佛更加绚烂多彩，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魅惑。 杨上飞俯身，他在菊花堆里并没有找多久，他就找到了那把小刀，他回头道：“死的不是楚海客。” 花满楼点点头：“我知道，这回死的人不应该是他，是王江南。” 杨上飞诧异地瞧了花满楼一眼，但他这回出奇没有多问。 问的反是花满楼：“他死时脸上的神情如何？” 杨上飞盯着王江南死去的脸：“有一点惊讶，但更多是不甘。” 花满楼道：“他的身上是不是还有一件比较明显的东西？” 杨上飞又看了王江南一眼：“有，一本书，他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道：“那个人杀他的时候，他应该刚好从这本书上抬起头来。” 这回他不等花满楼再问，他已翻开了那本书，仔细地看了几眼：“这本书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封首上有一个印章刻着段字，段？这难道是段谷阳的章？” “这枚章的确是段谷阳的章，那两把刀也的确是段谷阳的刀。”花满楼道。 “那把刀是段谷阳的？”杨上飞立刻吃了一惊。 “因为这本书上的印章本就是用那把刀刻的。”花满楼道。 “但所有人却都以为那把刀是邱万天的？”杨上飞忍不住惊讶道。 “邱万天和段谷阳既然是朋友，那么邱万天若请段谷阳将他的雕刻技艺教给他，这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杨上飞的眼睛已直：“但邱万天既是个丝绸商人，他为什么要向段谷阳学雕艺，我实在想不明白？” 丝绸既是最精贵的东西，它最怕的东西岂非就是刀刃。 花满楼这一回低叹道：“这个道理，我本也想不明白，但我知道他们这样做至少已有好几个年头。” 杨上飞诧异看着他：“所以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花满楼只得苦笑了一下：“因为家父恰好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朋友。” 段谷阳既然也曾住在秋风院，那么他同花满楼的父亲花如令本身也可能就是朋友，朋友和朋友本仍是有些不同的，比如段谷阳、邱万天和花如令三个人之间的友情，又比如此番参加宴会的七个人之间的友情。 “所以若有人恰好知道邱万天没事的时候常在这个亭子里雕些什么东西，但他又知道的并不是那么多，那么他自然就会以为这把刀是邱万天的，他自然以为别人看到这把刀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邱万天才是杀人凶手。” “但王江南却知道，他一向比别人都细致小心，对别人的事打听得也多些。他本来也在怀疑邱万天，直到有人将这柄邱万天用来“杀人”的凶器拿出来，他若再看到这枚段谷阳的章，他便会更想明白一些事。” “怪不得他死时的表情那么奇怪，但他为何没有躲，他本有这个能力，他本是这七个人里最聪明的那一两个！”杨上飞惊道，“你应该也听他说过，他本已准备天亮就走的。难道王江南那时已知道下一个要死的人会是他，而这柄刀会留在他的身上？” “或许就因为他太聪明，等他最后想明白了一切后，他就知道躲本是没有用的，逃更是逃不掉的。”花满楼忽低道，“所以他才拿着这本书死在这里，只为了最后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杨上飞瞧着四周的云海初生，心中忽然也是伤感：“不错，他本要走的，他自然是因为知道走也没有用，所以才干脆留了下来。” 但王江南究竟又想用他的死，告诉那些还没死的人什么呢？ 杨上飞幽幽道：“王江南本身已是富甲一方的人，他的权势和能力本比世上太多的人多很多。” “但他的财富和权力自然又比不上一个人，在这个人的眼中，王江南和邱万天他们都只是一只小蝼蚁，他若要他们的命，王江南和邱万天只能自己乖乖地奉献出来。” “所以段谷阳是那个“他”？但段谷阳已死，他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段谷阳不是那个人，但段谷阳虽死，他死之前不久却还是住在长安的。” “所以王江南想告诉我们的其实是长安这两个字。”杨上飞的脸已白，“所以“他”在长安！” 他喃喃道：“如果“他”真的来自长安，那么他的身份和来历或许就很可怕？” “的确很可怕。”花满楼道。“因为长安本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长安这样的“他”很多？” “不多，但他们要杀死谁，谁都无法反抗。” “谁给了他们这些权力？” “我们。” “他既已杀死了云鹤、孙厚卫和王江南，那么此刻他正在杀谁？”杨上飞的话还没问完，花满楼已展动身形，他在那片菊海之上掠过的身影便如一只搏击金黄色海洋的海燕。 他现在只希望一切还不是太晚。 邱府的最后一进是一座院子，这座院子里如今同样也是静悄悄绝无一个人。 若说这个院子平常就是静悄悄的本是件正常的事，但如今整座邱府都已成静悄悄一片，那便绝对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邱府的下人既已都悄无声息走个精光，杨上飞这一路赶来便也有一刻忽想到那个丫鬟小红是不是也已走了。 树上的一只怪鸟忽然鬼森森叫了一声，杨上飞这才抬起头来，他突然发现那是一只猫头鹰。 他不觉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树上那只有着巨大眼睛的怪鸟。 猫头鹰是养的，但是很少有人养猫头鹰这种奇怪的鸟。 这奇怪的鸟既然有那么大的眼睛，那么它也一定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故事。 邱万天养猫头鹰，是不是因为这种鸟在夜间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若是如此，那么他内心的忧惧恐怕就不应该是一天两天，而是一年两年了。 花满楼也已停下了脚步，他却在听歌。 一首很低很缥缈的歌，好似从隔壁的菊院传过来，又好似从地底之下传过来，如断魂破缕，又好似鬼魂在隔着忘川呼唤生人。 杨上飞的身上已起了一层疙瘩，花满楼却还在侧耳细听。 月啊月啊 天上升起一片月 初三初四雾迷离 十四十五月团圆 只在十四十五六 十七十八月半天 月缺自有月圆时 可怜人死不回来………… 谁，是谁在唱歌? 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老人？还是孩童？ 听不清，歌声一闪即逝。但过会儿沙哑的声音，却又在有月光的天空下游荡着，一时近、一时远去，就好像捧着人魂魄的鬼者正踩着月光，一步一荡去往遥远的月河。 歌声迷迷糊糊的，听的人也迷迷糊糊的。 杨上飞忽打断了花满楼的思绪：“唱歌的难道是邱万天！” 花满楼道：“也有可能是万年生和楚海客！” “但这明明是白天！”杨上飞道。 明明是白天，一轮圆日高悬。 花满楼忽回身瞧着杨上飞，他的眼神有一刻也是那么伤感。 这是不是表示杀人的鬼者既已打开地底的死亡之门，那么日出和月出本已没有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