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宴之宴（八）

“他的真名当然不叫李白，但除了李白两个字，我们当然也不知道关于他更多些的东西。”楚海客忽嘲讽笑了笑，他扭过去望着笼子外的两个年轻人，再瞧瞧邱万天纠结的脸，“他们既然也要死在这里了，你自然该让他们明白他们是为什么死的！” 他道：“但他不该叫李白的，他应该叫李黑，因为十年之后，他终于也变成了绝顶的混蛋、恶棍、该死的东西！” 杨上飞忽道：“你这么恨他，自然是因为你发现最后也被他利用了。” 楚海客猛恶狠狠瞧着杨上飞，忽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见到杨上飞被他吓了一跳，他便又不坏好意地大笑了起来。 “其实十年之后，他还是不是他，我们本也并不确定。”邱万天一直隐忍着，到这一刻，他忽然大声说道，他的声音竟如洪钟，将这地厅都传得颇有余音。 他的人也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全身也在剧烈颤抖着：“我和段谷阳一致认为，一定是有人冒用了他的名声来骗我们去做一件事。” “所以段谷阳才会死了，”花满楼忽微微抬起目光，“他自然不甘心地想查出一个真相，所以段家三十二口人最后都死了。” 邱万天本在剧烈颤栗着的身体忽如被灌入巨寒，猛地冻住，再也不能动弹，他的眼神分明也已冻住。他本人自然也已猜测到这个可能，但他本人自然也绝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所以家父在听到段家的恶讯后才会急病攻心，我们原以为他只是伤感朋友早逝，但这后面当然还有这样一个可怕的真相。” “但这或许也只因为本是我们背信弃义在先。”邱万天这时候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他话音未落，楚海客已嗬嗬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既绝不好听，邱万天刚缓过来的那张脸无疑又一下子苍白得可怜。 “你莫忘记我已去见过他。”楚海客道，“他自然没有死，他也自然也还是他，但你若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你自然明白他以前为什么要那样做，现在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冷冷道：“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你若以为他真的只是为了你好，那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你才是那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楚海客看到杨上飞张嘴要问，他便又冷冷道：“我自然也不会告诉你他的真正身份，因为我虽是个杀人凶手，但我也有家人，王江南为什么不回江南去，因为他知道他若回了江南，他得死，他的家人也得死，段谷阳一家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所以他宁可死在了邱府。而我答应他做这件事，自然也是希望能借此保住我的财产，因为那毕竟是我一根根木板刨出来，一根根钉子钉出来的，若最后连这一点也做不到，那我当然也希望我若能安安分分死在这里，他也能饶过我的家人。” “什么，他竟要拿走你们的财产？”杨上飞已彻底惊呆。 “这天下竟有这等荒谬的事！”他现在已忽然明白云鹤一开始的愤怒，这七个人一开始的那种奇怪表情。 这七个人加上段谷阳，他们的财产的会有多少？ 那自然一定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数目。 “两千两百万两。”一个声音平静道。 “这还是最少的估算，因为有些东西本来就不容易估算，比如王老板的古董，比如江南花家的地契和房子。”邱万天这时叹了口气，“但这些，本也是我们同他约定好的，是我们肯心甘情愿分给他的。” 他终于坚定心神，认真瞧着笼子外的两个年轻人一眼，又瞧了瞧笼子里躺着的万年生和楚海客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徐徐又坐回到第一张椅子上，但他的背脊已重新挺直，他又变成了那个丝绸商人邱老板。 他摆摆手道：“你们也坐下吧，这个故事很短，但如果能让你们回味上七天，至少你们人生最后的七天不会那么难过。”他苦涩地笑了笑。 杨上飞便重新坐下，花满楼本没有站起过。 “其实你看我们七个人如今腰缠万贯，富甲一方，但其实十八年前，那时候你们应该都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们本是最落魄的人里面的那几个人……” 邱安天指了指万年生：“东北的参客本有好几千，而他当时只是那些人参转送到中原来的脚客中的一个，你们若觉得他是一个蠢人，那么你们就错了，因为直到眼前，他还是我们八个人中唯一活下来的三个，比他更聪明的人都死了。所以谁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你们现在总算应该明白。” 万年生忽轻轻叹了口气：“但不管一个人有多聪明，他若要跟那个人比聪明，那就像小水花要和巨浪去拼高低一样可笑。” 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万年生，他低垂着头的时候还是一个野蛮的东北客，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是亮的，很少人能有他那么亮的一对眼珠子。 所以他很多时候都愿意低着头，他愿意让别人以为他是一个蠢钝的人。 万年生盘腿坐在床上，他忽朝着笼子外招招手道：“你既扮了我这么久，难道现在还要扮下去么？” 那个宁可站在黑暗中的人此刻依旧站在黑暗中，当万年生对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便不客气地走近笼子，在笼子旁那片不大的光影里停了下来。 他站在了杨上飞和花满楼的身后。 杨上飞知道他不该看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看了一眼，他只差一点晕过去。 他和花满楼的身后竟然还站着另一个万年生。 笼子里的万年生既然朝杨上飞和花满楼招招手，笼子外的这个万年生此时便也笑着和杨上飞和花满楼招招手。 笼子里的万年生既已盘腿坐下，笼子外没有床，所以这个万年生只好盘腿坐在了地上。 “我原来也以为万年生只是一个普通的东北参客。”笼子外的万年生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他绝不简单。”他这时候说话，又已变成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这个笼子外的万年生道：“他不娶亲生子，原是因为他若要保护好自己的秘密，他就绝不能有任何一个能真正亲近他的人。所以我能了解到的关于万年生的信息中，至少有一半是错的。” 笼子里的万年生只得道：“其实你能了解到这一半已经很了不起了，因为本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道，“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但等我发现自己是个怪物的时候，我本已救不了我自己。”他这时深深叹了口气。 笼子外的万年生道：“不管你是不是怪物，但我既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我自然不能让自己一下子变得太高，一下子又变得太胖，更不能让自己在人群中太引人注目，所以你们七个人中，我能选的目标本不多。” 笼子中的万年生点点头：“不错，七个人若是要我选，我本也会选我自己。” 杨上飞已彻底糊涂了，但他瞧着花满楼却发现花满楼竟听得津津有味。 邱万天竟然也在笼子中听得津津有味，好似这已是天底下最有趣的故事。 杨上飞只好也继续打起精神听下去。 笼子外的万年生道：“你既然发现我要拿你做目标，所以你干脆就老老实实地中计，被我趁夜搬去了冬风院。” 冬风院，许多人的脸上都惊动了一下，除了邱万天。 因为若不是他找到了真正的万年生，那么他又怎能在万年生“消失”后，将真正的万年生搬来了这个地厅中。 笼子里的万年生只得道：“本来冬风院是个好地处，绝没有人会去那里，因为他本是刘玉刚的落脚处。”他吹了吹胡子，“刘玉刚虽是京城第一大善人，但他出奇和我们八个人的关系都不是很好，这自然是因为我们都太了解他，或者是他太了解我们。所以邱老板才将他独自一个人安置在了冬风院。” 笼子外的万年生道：“那自然是因为你们都很害怕自己也会成为那个老驼客！——因为恶人可以防，虚伪自负的人却防不胜防！” 笼子里的万年生并没有反驳，他道：“无论如何，今年他跟段谷阳一样，再也没有法子来参加邱老板的菊宴了。所以你将我迷昏了藏在冬风院，你自己既觉得万无一失，我本人也觉得非常合适，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一个被人迷昏的人，他的肚子也仍会咕咕叫的。” 笼子外的万年生忽咯咯笑道：“饿肚子的感觉自然绝不好，所以你那一天晚上便只得偷偷跑出去找东西吃，但你觉得最方便的地方自然是柳风院，但你不知道你会在那里碰上杨上飞！” 笼子里的万年生也只得苦笑：“东厢里既已有一个万年生，那么我这个万年生自然再不能大大方方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所以我只好躲进楚海客的房间，因为他那时候恰巧也不在！然后在那个紧要的关头，为了你的计划不露出马脚，我只好用你迷昏我的法子同样迷昏了杨上飞，用的当然是你的迷药而不是楚海客的那根白蜡烛。” 杨上飞猛地转过身，他突然很想一把抓破身后这个万年生的脸，看看那底下到底藏着另一张什么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