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碧玉琵琶

煮面的男人那只稳定的手忽然停滞住了，就在筷子将要刺入沁园春喉咙的最后一刻，他灰色的瞳孔似乎看见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不远处的馒头已经恢复了人形，地上躺着那匹她寄身的狮鬃白马，已经四肢俱断，替她承受了所有伤害。万寿山的花夷眼神怨毒，大声高喝道：“快杀了她，还犹豫什么？”她用手臂撑起身体，还想再次催促，却忽然惊骇的发现，自己喊不出声音了。 不仅自己发不出声音，连路旁废墟墙壁碎屑的剥落、轻风吹动路面的尘土、远处马车店中滚水的沸腾、地底惊慌逃窜的昆虫和蚯蚓，周遭环境中的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声音。就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海面上忽然平静如镜，海面下依旧暗流涌动；或者是亘古不变的夜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失去了往日的轨迹，变得全然陌生。这种怪异的感觉，仿佛勃勃生机之下，掩盖着无声的绝望和死寂。 不，这个世界并不是寂静无声的，馒头还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接着一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就像是妖国中的百里侯敲响战鼓聚集大军，心跳声如同鼓声一般搏动，起手舒缓到后面越来越快，最后竟然如同暴雨般绵密不休。 她感觉到自己四肢百骸中的血液几乎要沸腾起来，原本勉强用元炁压住的伤势再也压制不住，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然后，她便看见了在场地的中央，静静悬浮着一位身穿白色纱裙的少女。这少女用白纱遮住面庞，身上白纱随着身体的微微起伏在轻风中飘扬，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少女的身边，悬浮着一把造型古朴陈旧的琵琶。 自少女出现后，所有的声音便都回来了，这个世界又恢复了正规。 “大音希声……”馒头呻吟着说出这几个字，除了掩耳林的人外，还有谁能操控这世上的声音？ “掩耳林天音宗，苏鸾鸣，奉师命带罪徒于凤歌回山受审，还望两位成全。”少女柔声道。她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却能清晰的传到楼外楼两名供奉的耳朵内。 “你是来救这妖女的？”煮面男人看着少女身上款式几乎与沁园春一模一样的纱裙，这两名女子虽然一黑一白，外表一妖艳一清冷，但是内在气质却是极为相似，都是那种一眼看去只敢远观超然于凡俗的骄傲。 “阁下想必是楼外楼的长老，代号筷子？剑法通神那位？”苏鸾鸣蹙眉，当她的眉毛轻轻皱起，就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之感，似乎是让这位少女伤心便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一般。 “不敢当妙音天女谬赞，”筷子不卑不亢道，他身为姬神秀的师叔，辈分算起来还要高于苏鸾鸣，自然无所畏惧，何况剑客向来就是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即便是天香绝色在前，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红粉骷髅罢了，“这人不能给你，我留她一个全尸，你带回师门交差。” 苏鸾鸣再次秀眉轻蹙，她为人清冷素淡，极少与人争执，以前出来红尘历练也向来是由师姐于凤歌出面，偏偏眼前这位是个以不讲理著称的剑客，既要保住师姐性命，又不能和神都教起冲突，如何两难之间做一个取舍，一时间竟是让她犯了难。 就在苏鸾鸣犹豫之际，悬浮在她身边的古旧琵琶中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又嚣张至极的声音：“先说清楚，你是代表神都教还是楼外楼，神都教的话给个面子，待会打起来的时候给你留个全尸，楼外楼就顾不得了。” 一片强横霸道的神识瞬间扫遍全场，琵琶内跳出一个满脸胡渣的大汉虚影，随意将琵琶揽在怀里，眼神睥睨，脸上似笑非笑看着筷子。 馒头失声道：“碧玉琵琶，这是碧玉琵琶，你居然掩耳林镇山之宝都带出来了。”筷子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凝重，碧玉琵琶这种大名鼎鼎的法宝，他可没有把握。 楼外楼的两名供奉都没有想到，苏鸾鸣身边的这把古旧琵琶居然是掩耳林的镇山之宝，相传当年上古天庭陨落之际，四大天王战死，东方持国天王的法宝碧玉琵琶辗转流离，最后落到了掩耳林的手中。这具碧玉琵琶上有四根弦，代表地火水风，只要同时拨动四弦，便能天崩地裂，风火齐出。 不过掩耳林历代以来，修为最高者也只能拨动三弦。 苏鸾鸣向着抱着琵琶的虚影汉子行了一礼，“鸾鸣无能，惊扰到罗吒前辈了。” 碧玉琵琶的器灵罗吒大喇喇道：“没事，你这女娃子怪好看的，哥哥我看着喜欢，顺手撑个场面不是问题。”他随即看向筷子：“来来来，我们做过一场再说。老子以前看见青云剑那个傻逼就来气，最讨厌的就是剑客。” 筷子灰色的眸子看向器灵：“你笃定能胜过我们二人？” 罗吒嗤笑道：“就凭你们三阶的小家伙……”他神识又扫视了场中一圈，突然委顿在地的唐君怀中铜镜白光微微闪了一下。 一股浩渺宏大的气息扑面而来，罗吒感觉自己就像迎面撞上了那座早已坍塌的凌霄宝殿，满头金星。这是哪位？碧玉琵琶的器灵满面惊惧，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代，持国天王怀抱琵琶镇守在南天门外，每逢十六匹天马的车架经过，天王垂首行礼，而弱小的他，只能躲在琵琶里瑟瑟发抖。 难道是那位？她没有陨落？罗吒脸色惊疑不定，似乎相信又不敢确信，天庭诸位神祇之中，那位可是位格至尊的一位，怎么会出现如此蛮荒之地？ 夕阳落山，漫天的云霞缝隙中透露出澄净深蓝的天空，玉带开始在天空中显现。薄薄的乳白色星环中，忽然有一颗极为细小的尘埃闪烁了一下，就像是被落日的余晖偶尔照耀到了一般。于是，罗吒就感觉到了另一股寂寥深幽的气息自玉带上直接照射在他的头顶。 广寒宫，太阴星君——适才还意气风发的罗吒神将顿时变成以前那个只敢战战兢兢躲在法宝里的卑微器灵，我家老大连同兄弟几个都不知陨落多少年了，这两位老大的老大的老大，怎么还活蹦乱跳的？罗吒突然福至心灵，立马跳回琵琶，连同琵琶一起撞入苏鸾鸣怀中，粗声恶气道： “今天老子心情不好，你赶紧渡入真气，我用地火水风四象神音震死他们。” “啊？”苏鸾鸣愕然，她不明白这位器灵为什么突然大发雷霆，怯怯道：“前辈，晚辈功力不够，只能拨动一根琴弦。” 碧玉琵琶发出一声铮鸣：“老子不过日子了，你只管弹，我来催动！”大佬当前，不努力表现怎么显得我小罗吒忠贞不二，心怀天庭？ 苏鸾鸣满面肃穆，虚空倚坐，素手轻拨。她当然也想救出师姐，即便师姐一直嫉妒她，可毕竟是从小带着她在垃圾堆中与灰民对峙，在荒野上驱赶野狗，每逢危险总是挺身而出的姐姐。两个孤儿从小相依为命，要不是姐姐，也许她也是灰民中的一员或是下场更凄惨一些，沦为野兽的腹中餐。 所以她一直在退让，姐姐想要什么，给她就是了，哪怕是自己现在这个妙音天女的身份，姐姐想要，也让给她！苏鸾鸣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个姐姐，今天这个机会，也是她求恳了师门好久，才努力争取来的。 碧玉琵琶上的第一根琴弦轻轻振动，“嗡——”，整个大地仿佛就苏醒了过来。已经被战斗余波震动成齑粉的泥土地面，裂开了一道道细小的缝隙，无数的蚯蚓、蚰蜒等在地底生活的昆虫生物，似乎提前预知了危险，争先恐后蜂拥而出，向着远处奔逃而去。 音波低沉有力，地面上的裂痕开始如同蛛网般密布，在地底的深处，好像孕育着一颗庞大无比的心脏，正和着音波的节拍，微微颤动。馒头明明站在坚实的地面上，却好像站在起伏不定的水面上一般，脚步踉跄，神魂震荡。 “嗡——”，第二根琴弦拨动，苏鸾鸣的口鼻中都流出鲜血来，她的眼神却愈发坚毅。原本被夜色掩盖的暑意又悄悄返回，空气中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燥热的气息，虚空中开始出现一缕缕莫名的火焰，仿佛是一面巨大的丝绸被撕碎成万千细丝一般，浮在空气之中静静燃烧。 “杀了她，还等什么！”馒头嘶声大喊，一跃而起向着苏鸾鸣冲来，比她更快的是那支插在唐君胸口的筷子，煮面男人手指剑诀一引，那根筷子便疾若闪电如同夜色中的幽灵，悄然无声袭杀而至。 苏鸾鸣嘴角噙起淡淡的笑容，似乎在讥讽筷子的不自量力。飞行在空中的筷子，经过那如丝如缕的火焰之后，整根筷子就成了焦炭，随后便在飞行的过程中碳化，风化，最后化成一堆飞灰消散无踪。 筷子微微一怔，不止是那根飞来的木筷，连自己手中这根抵住沁园春喉咙的木筷也寸寸焦化成了飞灰。感觉到空气中渐渐充沛的火意，他灰色的眼眸中终于出现了犹豫和沉思。没想到苏鸾鸣的决心如此之大，竟是冒着自己受伤日后不再升阶的危险强行催动碧玉琵琶，要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器灵再不计后果来上一下的话，他和馒头今天估计真要交代在这里。 一念及此，筷子再不犹豫，一个闪身伸手抓住馒头飞遁而走，“山高水长，日后再见。苏姑娘此番恩情，楼外楼自会摆宴相报。” 罗吒现身出来，一伸手便按住了琴弦，阻止第二象神音的发动，他看向筷子和馒头飞遁的方向，撇嘴道：“逃命就逃命，临走还放狠话，最烦这种人。”说完，他瞄了一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唐君，缩了缩头颈，赶紧溜回了琵琶之中。 “姐姐……”苏鸾鸣飞身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沁园春，沁园春喉咙被筷子抵住，其实已经被剑气伤了经脉，她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妹妹，抚摸着苏鸾鸣的脸庞。 “我带你回宗门。”苏鸾鸣揽住沁园春的腰，向着琵琶颔首道：“还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好说。”碧玉琵琶四弦齐振，正要震荡天地元气，沁园春忽然指着地面，艰难道：“救他——” 苏鸾鸣看向自己姐姐手指的方向，那边的地面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道士，昏迷不醒，生死不明，不禁有些错愕，为什么要救这么一个不相识的人？ 没想到碧玉琵琶突然“铮”地一声，竟是断了一根代表“水”的第三弦，向着那小道士疾飞过去，刺进他经脉之中，渡过去一道精纯元炁。 “这小道士并无大碍，只是脱力后遭到重击，受伤颇重，性命却是保住了。”罗吒躲在琵琶中说道，他心中暗自盘算，这个小道士的肉身是老大的老大的老大的载体，也许是日后用来夺舍之用。那不就等于自己救了老大的老大的老大？日后要是天庭重建，那岂不是自己也有机会变成老大？ 沁园春见到唐君无碍，便又昏死过去，她与茶壶、馒头连场大战，又被筷子偷袭，早已油尽灯枯，实在坚持不住了。 苏鸾鸣环视一圈，抱着沁园春，碧玉琵琶震荡虚空，带着二人飞纵而去。 过了许久，夜色笼罩街道之时，衣袂破空声连绵不绝，一道道剑光纵横来去，忽然有人高声道：“在那里！” 一道碧蓝色的剑光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空，一袭白衣的严池带着何湘妃站立在飞剑之上。何湘妃指着趴在地面上的唐君急促道：“那应该便是唐君。” 严池一个闪身便出现在唐君身边，伸手探了探鼻息，长舒一口气道：“还活着。” 何湘妃双手合十，默祝道：“仙姑保佑，算无遗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