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替天堕落

荆正天最近常做这样一个梦。梦中，他是什么什么仙尊的弟子，要跟随仙尊去剿灭一个挣脱了上古封印，在地狱杀光前来堵截的阴兵之后来到人间的大魔。 仙尊独自一人飞在最前面，数以千万计的弟子跟在身后，他们身上是阳光毒辣不见一丝云彩的穹窿九天，身下却黑暗如同最荒芜的永夜，仿佛数万年不曾洒一丝天光，因为他们人数太多了，连天穹都遮蔽。 明明是正午时分，那些生活在地上的凡人，却要点起火把照明才能正常生活。 荆正天看不到他的师父，就是那个什么什么仙尊，他的上下前后左右都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他抬头，看到前面人的鞋底，并没有像故事里描述的那样一尘不染；他俯视，看到无数白衣飘飘，被风撕扯得不成形状；他侧脸，只能看到他身旁的人，戴着骷髅一般的白骨面具。 所有人都戴着那样的面具，他荆正天也戴着白骨面具，看着还怪恐怖的，让人心里一寒，但是看久了又莫名有种神圣的威严感。 对了，自己是来干脏活的，干脏活的人，最露不得面，一旦暴露身份，自己的物理生命，也该走到头了。 不过他们作为仙尊的弟子，有仙尊罩着，就算小小地暴露了一点，也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毕竟那可是仙尊呀，即便是南天王都要礼让三分的存在。 在飞行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流淌得漫山遍野的大魔，大魔从混沌中伸出足以擎天的大手，猛地一下掏向遮天蔽日的人群…… ——— 然后荆正天脑袋上就狠狠地挨了一记重击。 “还做白日梦呢，你不会以为自己稀里糊涂做了一个当神仙的梦，就以为自己真的能当神仙了吧，我告诉过你，只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赶紧把衣服换了，准备抽签献祭了，这次生死有命全看天意，抽中谁，谁就得去死。”隔壁的王婆婆提着鸡毛掸子把荆正天从床上赶下来。 荆正天也不敢吭声，只得从床上下来，胡乱地套了件白衣，推开房门往外走。 “抽到谁都是那个人的福气，那是能去往神仙身边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如果没抽到你，结束之后就去官府门前坐着，有人从里面出来就逮着问他官府什么时候开仓放粮。” “知道了。” 已经走开很远了，荆正天还是能听到王婆婆在唠唠叨叨地叮嘱，他只得连忙答应，然后小跑着跑出更远。 “你先去占位置，等会我就过来！” “知道了！” 好吧，王婆婆的嗓门还是很大的，即便跑出去那么远了还是能听到王婆婆高亢的高音。 ——— 其实说是抽签，隔天晚上荆正天已经偷偷看过了，盒子里面放的小纸条全是他一个人的名字，摆明了这一次就是要推他去死，只不过村长和几个堂口的兄弟要把戏做足，这样他们才好对村里的村民们说，都是上天的旨意，是抽到了他荆正天的名字才让他去死的。 荆正天很想一脚把抽签的盒子踹翻，质问他们凭什么。 可实际上，荆正天早就想明白了，无非就是他父母死得早，在老一辈的圈子里，已经没有人替他说话了。 没遇上事的时候大家都其乐融融，喜欢对他嘘寒问暖，现在遇上罕见的大旱，地里种不出了粮食，存粮又都快吃光了，磕头烧香求佛念经都没用，他可不就是第一个被推出来的么。 也不知道是谁从什么地方听说的，说这一次是神仙降怒，非要收走一个人的灵魂才能下雨。 荆正天觉得如果让他知道是哪位神仙如此缺德，受了村子里那么多的香火还要收掉一条人命才肯降雨，他高低得给她踹上两脚，无上天尊至高大帝来了也挡不住！ 然而也没什么用，世界上想修仙的人那么多，大部分人连门都入不了，神仙们都真人不露相，几乎从不在凡人面前现身，他们这些凡人就像虫豸一样活着，活到死去，不知道为何而活。 老实说他的父母为了村子英勇战死后，他能被王婆婆收养，一直活到现在差几个月成年，他已经很满足了，王婆对他很好，再苟活下去可就不体面了。 ——— 不知道为什么，荆正天骨子里就觉得“体面”这种东西，非常重要。 ——— “因为体面这种东西，可以极大地降低管理成本。” “哦？管理成本？愿听仙师高见。”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就说这次献祭活人，如果你派你的打手强行去王婆婆家里拉人，下次再要村民们做出牺牲的时候，他们就会下意识地思考自己的拳头够不够硬，最终决策不符合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们可能就会反抗了，但是如果伪装成抽签，他们就会觉得这就是命运，很少有人觉得自己有能力反抗命运。” “不愧是天师，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真是让人受益匪浅……” 还没走到村长家，荆正天就听见里面的人在侃侃而谈，呛人的香火味从屋子里飘出来，他推开门进去，里面的人瞬间就尬住了，一切谈笑戛然而止，他们也没想到会有人来得那么早。 荆正天扫视了一下厅堂里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满脸胡茬微有怒颜的村长，另一个是穿着斗篷的人，那个穿着斗篷的人应该就是村长在刚刚谈话中提到的天师了。 只不过这个天师，看着有些矮小，全身罩在斗篷里，兜帽拉得很低，又低着头，几乎遮住眼睛，让人怀疑天师到底看不看的到东西。一缕未束起的长发从兜帽中垂下，仿佛流水一般的银色的光，兜帽没有遮住的脸颊细腻如白雪，见樱唇如血。 “谁叫你来那么早的！这不是还没有到时间吗！快给我出去！”村长有点恼羞成怒，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竟要赶人。 荆正天忙摆摆手：“王婆婆叫我早点来的，放心，你们说的那些，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我来这里就已经做好准备去死。” 村长还想说什么，但是被天师止住：“还记得刚刚我们说的吗，要体面，况且第一个人来了，剩下的村民也该陆陆续续到场了，小伙子，要不我们单独聊聊吧。” 方才在门外听得不太真切，现在听起来，这个天师说话的声音，竟然有些悦耳动听。 ——— 堂前已经陆陆续续有其他村名抵达。 “要我去死，其实也没有关系，我只关心，是不是我去死了，天就能下雨。”荆正天坐在堂后，和天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可以下雨，但是不是现在，雨这种东西，在天庭是被绝对管控的，必须有无上天尊至高大帝的一纸政令，写明几时几分下雨，几时几分收雨，下多少，密度节奏风向，管理风师雨伯才能行云布雨，这是人家的工作，不能出差错的。”天师剥开盘子上的坚果，一颗一颗地往嘴里塞着。 “那你就是骗子咯？”荆正天微微皱眉。 “也不是，我有一种符纸，只要撕开，就能降雨，足以缓解此地的干旱之灾，但是我要一周之后再用。同样的，抽出签来以后，你也得一周之后再死。” “为什么？”荆正天一脸不解。 “因为一周之后东天王的手下会来视察降雨情况。”天师解释说。 “那一周之后再降一次不就行了。”荆正天问。 “你脑子有包么？” 尽管隔着兜帽，荆正天看不到天师的眼神，但是荆正天还是觉得自己被狠狠地白了一眼。 “应该没有吧……”荆正天弱弱地说。 “我觉得你有，不然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降雨的符纸，你可以理解为一张并不写明几时降雨，上面下发用来应急的一纸调令，我就只有一张，现在用了，到时候拿什么给上级神仙们看？”仙师手指弯曲，用指节在荆正天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我又不知道你只有一张。”荆正天委屈地说。 “本来天庭批了三张的，一张是虚报的根本没这个数，一张被我上级的上级的上级抽走了，能有这么一张到我手里就不错了。” “这么黑？” “都是基操，我看外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该烧香了，前几天烧香的时候我一直没看到你，虽然我才来到你们村子没多久，但是我想问一下，你烧过香么？”天师从斗篷里掏出一大把焚香。 荆正天摇摇头：“没烧过，从来没烧过，大家烧香的时候都不愿意叫我，我也不稀罕来烧香。” “哦。香火对于神仙来说是很重要的，对于凡人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你过来吧，好好感受一次烧香。” ——— 在挥散不去的淡蓝色云雾中，荆正天竟然感受到了，快乐…… 一种纯粹刺激性的快乐，荆正天也不知道这个快乐来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很惊讶地感受到了快乐，让他放弃思考的快乐。闻着焚香的香味，他好像什么痛苦都能暂时忘却。 他没有想过自己苦难的人生竟然还会有快乐这种东西，他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有的人能靠烧香就活了一辈子。 但是下一秒，他猛然惊醒，只感觉到了无尽的空虚，他扫视四周，大家都沉浸在焚香浓重呛人的香味当中。 以至于丝毫没有人看到，角落里的王婆婆，失去了呼吸，她至死都保持着虔诚的姿势，跪得很正，双手合十。 荆正天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急切地寻找天师的身影。 他看见天师靠在门框边上，已经摘下了兜帽，漂亮的白发在风中被吹得散乱。天师歪头望着云影斑驳的天空，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枚晶莹剔透反射着七彩光芒的钱币。 天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代价已收到，该下雨了。” 她把钱币收进包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泛黄文件，用纤细白皙的双手撕了个粉碎。 然后云影散乱如光影泼墨的天空，惊起一声雷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