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破月沉锋

荆正天觉得自己快死了，又或许他还能活下去，他觉得人死之前应该会像演义故事里描述的那样，脑子里出现一连串的走马灯，在一瞬之间回忆自己的一生，可他又想起当初组织父母葬礼的法师曾经说过，人在生命垂危的时候，身体里的一切精华都是在维持生命的，脑子里不会冒出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荆正天现在脑子倒是没有冒出什么走马灯，也没有空空如也只是感受黑暗降临，他现在却是感觉死神的阴影在逐渐将他笼罩，但是他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气定神闲》第二章的内容，第一章教他怎么赴死，第二章教他怎么求生。 荆正天只是想不明白，他作为明灭无定仙尊的弟子，怎么还有人敢对他动手的，上个敢对明灭无定仙尊不敬的，不还在树上吊着吗？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向他靠近，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树林边缘站着一个看不清楚的人影，穿着一席白衣，若隐若现仿佛镜中窥影，阴沉着脸，看不清表情，甚至整个人影不仔细看都很难察觉存在。 人影一手招魂幡，一手散魂铃，不过只是远远看着。 荆正天定睛一看，又像只是树影摇曳，那块地方光影复杂，好像根本没那个人。 “小仙人，您快死了哟。”有个人轻轻在荆正天耳边说。 ——— 荆正天惊恐地想翻身，身体只是轻微一动，剧烈的疼痛在他身体里扩散，他咳出一口鲜血，不止是鲜血，还有流光一样的什么东西，不断从他口中流溢而出，他用手捧着，这些流光像水流一般能被他捧起，淌过他的手指，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种光他见过，正是他在天庭上仰望悠悠苍天时候看到的光芒，也像天兵们受伤时混着鲜血从伤口中涌出的东西。 听李业将军说天兵们是受了天庭的荣光才不会轻易死去的，荆正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受了天庭荣光，按照赫堂真人的说法，他明明只是一介凡根未脱的修者，根本算不上仙人，更别说位列仙班。 荆正天不想变成天兵们那样，抛弃了人性只知道杀戮的机器，他看到这样的光从自己身体里流出，他只感觉到一阵恶心，他不停地打呕，仿佛要把心肺肠子都给呕出来。可《气定神闲》上又教过，在生死关头，无论是再污秽的力量也是干净的，只要这份力量并不影响天界秩序，不违背根本道义。 这本来就是不知道怎么就从天庭带下来的力量，自然不影响天界秩序，至于根本道义，荆正天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 说话的人是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背后背着散魂幡，腰上别着散魂铃，他在荆正天面前蹲下：“你快死了，不是因为摔伤，而是因为你所在的这片黄土林，正好是附近匪帮常游荡的位置，很多商人旅客不带保镖都不敢过这片树林，你现在孤身一人趴在这里，不是到嘴的肥肉，还能是什么？” 惨白的光终于不再从荆正天口中流溢了，荆正天也似乎恢复了一点体力，可以撑起一点身体，扭头看向四周，周围是阴森恐怖让人不清楚自己身陷何处的枯木森林，头顶是横贯天际的银河，白月悬浮在树梢顶端，星月幽隐的光华照得树林影影绰绰，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潜伏在树林之中，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个将死之人。 荆正天意识到自己背上的剑匣好像在撞击中被触发了机关，四剑弹出，大概正是因为背上的剑匣，隐藏在树林里的人才有所顾忌，迟迟不敢动手。 “看你是刚入仙道不久，可能连个仙人都称不上，顶多算个修者，可以给你打个折，费用是一千二百九十香火。”男人站起来，一把阴气森森的长剑赫然出现在手中：“只是一些对自己下不去口，所以对他人下口的匪类罢了，你把香火给我，我把他们全带走。” “我，我没有香火……”荆正天挣扎着坐起来，不管是不是受了天庭的荣光，他没有被赫堂真人那一摔给摔死，尽管五脏六腑依然像是烧起来了一般剧烈疼痛，但是他的体力竟是在恢复的。 他身上没有任何香火，临走时师父也没给他什么香火，他想如果自己身上有点香火，是不是赫堂真人就不会把他甩下马车了。那个钱币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可能把它交给赫堂真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吧，但是在繁荣府的时候，他嫌那个东西腥，没有去捡。 “哎哟，我的天哪，明明身为一介修者，竟然混得那么惨。”一个富家小姐一般的魂灵在一棵枯树旁闪现，抱着双手靠在树上，一脸地看不起。 “怕不是遇到了什么不该惹的大仙了吧。”一个嬉皮笑脸的魂灵在荆正天面前闪现，面容笑得扭曲，让人想一拳揍到他鼻子上。 “可能不是惹了大仙，大仙们平常都是很和蔼的，只要你对他们忠心，只要你向着他们，他们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倘若你真的惹到了他们，你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真的看来，估计是惹到小人了。”一个学士模样的魂灵在蹲着的魂灵身后闪现，理性又客观地说。 “这个服务，买，香火我来出。”旁边一个穿的人模人样，却长着张马脸的人说。 荆正天惊起却回头，以为救星来了。 那个人却在荆正天身旁蹲下，一手捏住荆正天的脸颊，强行让他合不上嘴，另一只手从荆正天嘴里掏出一丝灵魂。 “我记录一下。”那个人另一只手掏出一个本子，再用最后一只手掏出一枝毛笔，放进嘴里涮了涮，在本子上写了起来：“我看看，荆正天，啊，你可以在我这里取走十五万香火。” “肿魔仲磨多？”荆正天嘴巴不能封闭，只能大致地哼出声。 “这是你在东天全仙贷上的备用金，以后需要香火的时候，只要找到我们的营业厅，可以随用随取，别被其他修者给看不起。” 荆正天眼看着那个人拿着笔就要在他的灵魂里写下文字了，他猛地一闭嘴，把那一丝被牵扯出来的灵魂重新吞了下去，惊恐地看着马脸的人。 “没关系的，我们是被中央天庭承认和保护的，我们是很正规的，只要在你的灵魂里刻下一笔，十五万香火瞬间就会交到你手上，日息最低两香火，当然你如果不还的话，我们也有办法从你身上掏到同等价值的东西就是了，所以要记得还香火哦。”马脸的人逐步向荆正天逼近，腰上的钱袋丁零当啷地撞出声响。 荆正天挣扎着坐起来，捂住嘴，摇摇头。 “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哦。” 荆正天还是摇摇头。 “好吧，祝您生活愉快，如果有需要，您只要上了天庭就能找到我们，我们的营业厅，在天庭无处不在。”马脸的人鞠了个躬。 “年轻的修者，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多学学怎么借香火吧。”黑袍的人在荆正天眼前消失了，就像那些没有脚看不见影子的魂灵一般，仿佛本来就不是他应该看见的东西。 然后荆正天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杀意。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树梢上方直坠下来，像是在以这种方式了解自己的生命，可那个身影却抽出了刀，刀刃摩擦刀鞘发出金属的轻鸣。 原来这个人一直待在树上，荆正天是趴着的，所以一直能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又找不到盯着他的人在哪。 人影在空中调整姿态，猛挥出一刀，直斩荆正天喉咙！ 荆正天费劲力气驱动双腿，让自己从地上弹起，刀锋擦着荆正天的喉颈扫过，刀刃没有碰到荆正天的皮肤，荆正天的皮肤却被切开了一刀细细的伤口，血珠渗出，疼得尖锐。 荆正天跌坐在地上，后背撞到一棵树，胸腔一震，又是撕裂般的疼痛，血液和白光从鼻腔中呛出，荆正天视线模糊，两只眼睛控制不住地往上翻。 人影轻盈落地，又轻盈地转了个圈，从地上站起。 荆正天背靠树干艰难地站起，从背上早已打开的剑匣中拔出两柄剑，剑比他想象中的要沉，他看向剑，剑身中倒影出散漫的星天，一垂圆月，还有狼狈的自己。 喉间的疼痛让他意识到，那些小妖，好像真的是在死给什么人看的，无论怎么凶险的扑杀都不会伤到他分毫。 而面前这个人，是真的想要了他的命的。 荆正天在心里默念着师父救我，师父救我。 然后荆正天诧异地看到，几道刀光在天边闪灭，一道轻微的震荡穿过他的身体，仿佛短暂地触电了一般，透体而过，扩散到他身后的远方，漫天的星辰还有那一轮弯月，碎了。 荆正天惊起四望，不是星天碎裂，而是他就处在一个支离破碎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只有他自己和面前人影是完整的。 人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突进到了荆正天的面前，快得像是闪电，静悄无声仿佛落叶飘飞坠地。 来不及思考了，荆正天抬起双剑格挡，他料想到了对方的剑势迅猛，没想到竟会如此沉重。 一瞬间仿佛一座大山压在了他的手臂上，两把天庭锻造的长剑发出了不详的微鸣，那是金属疲劳到了极限，几近断裂的声音。 对方剑势一沉，双剑应声断裂，对方顺势仗剑前顶，长剑一瞬之间贯穿了荆正天的胸膛。 荆正天拼尽全力仰天大喊一声：“师父救我！”随后吐出一口浓血，当场晕死过去。 ——— 东天庭的一角，圆月高悬空中，正是个值得小酌一杯的日子。 充满诗意的盘山小道上落叶翻飞，明灭无定顺着小道一路向上，直走到一处别院里。 这里和凡间的繁荣府修得很像，不如说，凡间的繁荣府就是按照这座别院的样貌修建的，繁荣府是粗略地仿制，这里才是精致的本尊。 怪石更加怪诞，池水从高处流到低处，宛如光织星河，竹树繁茂，颇有种曲径通幽的味道。 明灭无定踏入院中，她没有穿在行走凡间时的黑色斗篷，而是穿了一件黑色的华服，融入了一点西天庭的流行元素，紧腰塑身，下摆被裁剪得很短，蹬着后跟略高的轻鞋，修长白皙的小腿裸露在外，有种让人不好多看却又不愿意挪开视线的美好。 “明灭无定仙尊，您可算来了，大家都等着呢，曲水清灵，流觞已备，以往您都没饮多少，今天一定要把您灌醉，您别想再用那些打油诗糊弄过去了。”赤贩仙尊抓着明灭无定的手。 “赤贩仙尊，今日升得仙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明灭无定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凡尘的呼唤，但是她没有管。 “哪里哪里。” “明灭无定仙尊，那边镇东天尊和东元天尊正在赛画呢，他们正盼着您过去点评点评呢。”赫堂真人小跑着迎上来，突然站住，尴尬地笑了起来。 “您的徒弟我已经安置好了，在御箭城里最好的旅店住得服服帖帖呢，只不过我把他送到那，那个人连句感谢都没有，不过我也不计较，他现在估计睡得正香呢，放心好了。”赫堂真人满脸堆笑。 “好好好。”明灭无定微笑着点头，携着赤贩仙尊的手走向庭院深处，众多仙人皆聚集于此，饮酒作诗，穿着白衣勾栏听曲。 当然黑衣是不允许勾栏听曲的，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上次明灭无定穿着黑衣想要勾栏听曲，还差点被人拿异样的眼光看待。 镇东天尊和东元天尊果真各作了一幅画，画的题目是八骏图。镇东天尊用了苍劲有力的笔法，画了八匹奔腾的马，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画面中那股飞驰的劲；东元天尊则小孩涂鸦一般绘了八匹莫名其妙的马，不像是画，倒像是世间最早出现的象形文字。 众人皆夸东元天尊的作图更为优秀，镇东天尊也自愿认负，自愧不如。 镇东天尊抓起明灭无定的手，询问明灭无定仙尊有何见解。 明灭无定看似无心地说：“听说，无上天尊至高大帝，经历过这一次天地大劫之后，就会彻底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