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没有纲领

夜，无风，虽然仍是夏天，这几天多下了几场雨，夜也有些微寒。 徐龙睡不着觉，摸出他那把乌金色的长剑，走到一片没什么人的空地。这把长剑是他从一个小县官手中缴获的，据说是那个小县官的传家之宝，已经传了不知道多少代，流传到他手里，剑依然锋锐，剑锋闪着寒冷的光，像是从天上崩下来的一块群星的裂片。 他一开始拿到这把剑，是想把剑送给刘大哥的，但是刘大哥拒绝了，刘大哥叫他自己保管这把剑，有空就练练剑法，有了一把非同寻常的剑，以后就多文雅一点，不要拿着这把剑还想以前当市井流氓时一样，没个正型，言行举止要配得上这把剑。 徐龙不知道文雅那种东西有什么用，剑的原主人，那个小县官，他的言行举止倒是十分文雅了，但是在徐龙带着红林军把他的住所包围之后，他还不是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跪到徐龙脚边，双手奉上这把古朴的长剑，只求徐龙能放他一条生路。 自从得到这把剑以来，徐龙还是和以前当市井流氓时一样，没个正型，和文雅这个词一点不沾边，但是在剑术这方面，他却练得不少，他一有烦闷之事就练剑，一有想要发泄之事也练剑，久而久之，他的剑术在红林军之中已无人能及。 他刚想拔出长剑刚想先来个热身连续纵劈，就听见身后有人接近，他猛地屏息凝神，旋身挥出连的剑，改纵劈为横切，这一招极度隐蔽，虽然力量和速度上有所欠缺，但是在黑暗的环境下，对方必定无法察觉，所以对任何人来说，这一剑几乎是必中的。 然而对方一个向后垫步，身体轻微后仰，硬是躲过去了。 “卧槽，你又来这招？”说话的是徐凤，徐龙的弟弟，目力极强，在夜间仅仅凭借微弱的光亮，就能侦测很远的目标，所以极度擅长夜战，红林军的大家都说他不应该叫作徐凤，而是应该叫做徐虎，或者徐大猫。 “我剑又没出鞘，你慌什么。”徐龙说。 “没出鞘打人也是疼的，还好是我，换别人少不了挨你一下的。”徐凤骂骂咧咧地说道。 “我知道你过来什么事，我们兄弟俩就不要绕弯子了，直接说吧，现在是红林军最紧张的时刻。”徐龙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他也没什么心情玩闹，他本就是心中烦闷，才爬起来练剑的。 “我也看出来了，哥你总是心中有事，就会起来练剑，不管是大黑夜，下雨天还是大雪天，你心中烦闷总会练剑，大家都说我比你像哥哥，沉稳多了，但是现在我和你是一样的，心中焦躁得不行，一躺下就想坐起来，一坐起来，就像到处走动，可是一走动，就觉得应该躺下睡觉，为明天积蓄体力。”徐凤说。 “其实，都怪我，贪图战功，太过冒进，如果我留在刘大哥身边，替刘大哥挨上那一箭，刘大哥可能就不用死了，红林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乱成一锅粥，还都要分裂了。”徐龙摇了摇头。 “哥，别这么自责，这事谁也怪不了，要怪，只能怪上天不眷顾，我们的粮草问题，一直没有办法解决，如果刘大哥在，肯定还能有办法撑过去的，但是说句不好听的，刘大哥死的真不是时候，说句更不好听的，龙鬼那厮真是有点什么大病，好端端的，就说要什么分家，如果不是他要闹分家，肯定也有办法挨过去的。”徐凤说。 “我觉得这事，也不能怪龙鬼吧，徐凤，你没想过要单干么？”徐龙问。 徐凤摇摇头：“单干能干什么，当土匪烧杀抢掠么？” “可是单干，说不定大家能活下去的可能性更大，我们不用再把掠夺到的粮分给其他兄弟了，我们抢多少，就能吃多少，不会像以前那样，抢到一车，这个分一点，那个分一点，我们到手的根本吃不饱。”徐龙说。 “别人抢到的，我们也分不了，而且红林军再怎么说也有三四万的规模，现在整个东天土地都在闹旱灾大饥荒，谁知道乌炎到底能不能养活全部红林军呀，说不定等我们再见面，就是要互相争抢粮食互相劫掠的敌人的。”徐凤摇了摇头，伸手抹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不想看到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再见的时候，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 ——— “养不活，就死呗。”在入夜以前，龙鬼抱着一个熟睡的儿童，摇了摇头，对着面黄肌瘦的红林军老乡们说。 这个熟睡的孩子并不是龙鬼家的，而是来自他队伍中的一个普通家庭，父母双双战死，于是他就把这个孩子当自己的女儿对待。 可就算已经被他当成了女儿，孩子也仍然面黄肌瘦，细胳膊细腿，完全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已经没有粮食了。 “每次我们抢到新的粮食，都会把大部分分给其他红林军的兄弟，我们自己只留一小部分，红林军的大家，一定会记得我们的恩情的，他们一定不会为难我们的。”旁边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伯，用手搭在龙鬼了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 猛男一般的龙鬼哭了起来，他想奋力止住泪水，面容因为用力而变得扭曲，可是泪水仍然止不住。 “对不起，乡亲们，是我不好，是我要报答刘大哥的恩情，苦了大家，其红林军的高层不会记得我们多分的粮食的，都是我不好，如今刘大哥已死，我报答刘大哥的恩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我一定不会让大家再挨饿了。”胡子拉碴的龙鬼抽泣哽咽地说。 “没关系，当初你说要多分点给其他人的时候，我们都是同意的，有点吃的不饿死，我们就很开心了，以后你去哪，我们都跟着去哪。”旁边一个老农说。 “大家都收拾一下睡觉了吧，养足精神，从明天开始，我们单干了，我们离开红林军当土匪了。”龙鬼抹干眼泪，眼神坚毅地对众人说。 众人怀着沉重的心情，纷纷离开了。 龙鬼伸出手，轻轻擦拭他滴落在女孩脸上的泪水，才发现女孩脸颊冰冷，用手指放在女孩鼻子前方，才发觉女孩没了呼吸，已经饿死。 龙鬼捂着眼睛仰天，却再流不出一滴泪。他斜眼看向不远处炊烟袅袅的张地主营地，满心都是怨恨。 ——— “哥，我想过了，这红林军，还是不能散，如果散了，我们没一个人能或者走出去，也许大家可以放开来抢东西，互相掠夺，消耗人口，一时半会解决粮食问题，但是就像那个霜大侠所说的，我们没有任何人能活着走出乌炎。”徐凤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留在红林军。”徐龙说。 “如果一定要接收张地主，我也会同意的，现在是生死存亡时刻，只要能保住红林军不散，什么手段都是可以使用的，管他什么代价什么后果，先把红林军保下来再说。”徐凤说。 “你原先，可是比我还要仇恨地主老财，说要杀光所有地主老财，建立一个由农民统治的帝国呀，结果现在，你反而要接收张地主了么。”徐龙没有责怪的意思。 “没有办法的事情呀，不然还能怎么办，我们活不下去啦！”徐凤说：“等到我们夺了当今皇帝的鸟位，天下地主我们想杀就杀！”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的观点我也同意，但是现在红林军，还是需要一个有威望的人来镇住骚乱，现在能够统领全部红林军继续走下去的，恐怕只有宋军师和白嫂。”徐龙说。 徐凤摇了摇头：“宋军师不太行，我们两兄弟对于宋军师的各种安排什么的，倒是言听计从，我们也很服宋军师，但是宋军师的地位总的来说还是刘大哥给的，像龙鬼、老白他们，就从来不服宋军师的管教，因为刘大哥在才给的宋军师面子。至于秀才庞良，他一直以来都看不起宋军师，他觉得如果不是他的家境不够殷实，他也能考中个举人，连刘大哥在的时候他都不给宋军师好脸色，现在刘大哥走了，他会怎么样，我都不敢想。” 徐龙叹了口气：“刘大哥一路走到现在，也没留下个子嗣，也没有个兄弟，现在我们去找白嫂吧，白嫂是白宗平的女儿，只要白嫂站在我们这边，白宗平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就能多一分把握。” “好，我跟你一块去。”徐凤点头说：“我来带路吧，我眼神好，看得清路。到时候由白嫂子号令三军，再由宋军师统领全局，红林军一定可以活着走出乌炎的！” ——— 宋军师在刘统领的营帐里走动，他也睡不着，神经紧绷，一直心慌，心跳得有些过快。他不常熬夜，今天的劳累，已经让他脑袋有些疼痛了。 刘统领的营帐还是生前时那样，没有改造成丧房灵堂的样子，一方面是军中没有像样的白布可以布置，另一方面是刘统领的死讯还不能对外公布，这会造成红林军内部的不稳定。 红林军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稳定。 他的耳边，一直能听到嫂子白氏的哭声，刘统领睡觉的床铺，被一条白色帘子遮了起来。从刘统领被人发现断气到现在，白氏一直哭个不停，哭昏过去好几次，已经不能理事，刘统领全部的部队目前已经完全交给他宋军师来指挥。 他拿到部队指挥权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座山头戒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报告！”一个传令兵走进营帐，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徐龙和徐凤两兄弟求见。” “徐龙和徐凤？他俩突然过来干什么？”宋军师满脸疑惑，算了算时间，现在半夜三更，大家都应该睡下了，他俩现在过来，难道是居心叵测么？ “他们来见谁？”宋军师问。 “回宋军师，他们说，来见白夫人，不是来见宋军师您的。”传令兵说。 “白……”宋军师咂了下嘴：“他们身上有没有携带武器？” “回宋军师，徐龙带着一把剑。”传令兵回答。 “难道是那把剑？”宋军师自言自语地说，随后又转向传令兵：“是不是用蛇皮剑鞘装着的一把三尺长剑？” “夜太深，没有天光，看不正切，但是剑鞘上斑纹点点，应该是蛇皮剑鞘。”传令兵说。 宋军师汗流浃背，全身一阵颤抖，一股血液冲上脑门。留嚣剑，当初徐龙想要把剑送给刘大哥的时候，宋军师也在场，宋军师见过那剑，沉睡在蛇皮剑鞘中平平无奇，可一旦出鞘，那沉如闷雷，动如雷震的剑势，能让人过了许久仍觉得雷声不绝于耳。就算过去很久，宋军师依旧会在梦中见到徐龙斩出的那一剑，一剑断桌，裂帐，枯草倾倒。 然而最吓人的还不是那把剑，而是徐龙的剑法，那是极度霸道又相当暴戾的剑法，在徐龙拿到那把宝剑之前，他就已经依靠着自己那套霸道的剑法身先士卒，在不少战斗中摘得头功。 不过一个人再怎么能杀，以一敌十就差不多到了极限，作为上过战场的人，宋军师知道说书先生故事里时常出现的一挑百人，一挑千人的场景根本不会存在，即便强如徐龙，最多也不过一挑二三。 宋军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提醒自己要冷静。但是越提醒自己要冷静，他就越觉得白氏的哭声，吵得刺耳。 生死存亡的时刻了，就不能安静点么！宋军师很想回头怒吼一句，但是他压制住了。 “去问一下，他们当真不来见军师吗。”宋军师下令。 “是。”传令兵一点头，站起身离开营帐。 ——— “我们见不见宋军师？”徐龙问：“什么意思？” 徐龙刚想发火，徐凤把徐龙拦住：“宋军师不是早就睡下了吗，他的帐篷都是灭灯的，就不要通报给宋军师了，不要打扰他休息，我们就上去和白嫂子说会话，很快就会出来的。” ——— 传令兵如实禀告。 宋军师身体一软，瘫坐在椅子上，突然想起明灭无定仙尊先前提醒他的一句，睡觉别睡太死，走夜路小心点。 宋军师左手搓了搓脸，右手比作手刀，做了个斩首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