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身不动 问叶

人的名树的影，莫说张寒山手中只拿一片枫叶，就是什么都不拿，他光站那，便是一尊持剑天人相。 据说乾吕主峰乾清正殿内，悬挂了不少历代祖师的画像，其中多是手持蒲扇拂尘道器之物，唯有初代乾吕道人塑有金身法相。而且这尊巍峨法相不仅持剑，还是真正两百年不出鞘不朽形的杀人剑，拔剑便可斩天人，一向被北地道家誉为“不动气吞斗牛，动则贯气长虹”的仙人法相。 如今一看，这位南地寒山剑仙的持叶姿态恐怕不差丝毫。 而张寒山摘叶之举，也引起了场外的热议，陈令秋大致听了听，多是一些讨论这半剑如何出招，以及世子有几成胜算接下之类的话，还有眼神不好的人为张寒山呐喊助威。 好在还是为他声援道姑的占上风。 不过... “我练剑二十余载，从蜀地学剑势，从中原学剑术，又入春秋学剑道，而达意气。二十多年下来，前前后后问剑数十位武学宗师，算是博观而约取。如今不说剑出峥嵘，但想必也算得上不愧对三尺。” 三十岁出头的张寒山本就气貌非凡，这番话又铿锵有力，似乎还辅以内力传入了在场所有人耳中，所以再次引起了不少“惺惺相惜”的江湖人喝彩，逐渐压制下师太们的声援。 陈令秋打架前一向不喜欢废话，只好缄默不语。 好在张寒山也没有再继续长篇大论，轻轻一笑，右手做弹指屈叩状。 “咻——” 一叶来。 按理说二人相距不足五丈的距离，张寒山这弹指一叩瞬息千里的杀人功夫，莫说陈令秋，便是神仙也难躲。 可出乎意料的是，叶出指间后，行势依旧与那出岁寒的飞剑一般无二，不能说是慢，而是飘飘零零，毫无气势。 就像是从枝头坠落时的姿态，只不过是由上下立势转为平势。 飘忽不定，不可捉摸。 除了似是随风动的枫叶之外，陈令秋看不出张寒山出手时有丝毫气息起伏，更看不出这半剑的威势杀力如何，便也只好以不动应万变。 三丈。 而后一丈。 场外热议不断的人群早已鸦雀无声，人人瞪眼如铜铃，甚至都开始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呼一吸就吹跑了那片看似平平无奇，实则玄之又玄的枫叶。 寻常宗师一脚踢中石子儿便能贯穿云霄，更别说叩指即飞剑的岁寒剑仙了。所以在场没会相信枫叶无奇，纷纷猜测这一手是不是张剑仙一品武夫时，那手成名的“移器”剑势。只是再细看，却又与张寒山步入宗师时，弃剑势转术境的“弹铗无鱼”寒不落有几分类似。 又或是已入剑道乃至更加高深莫测的仙人之上一剑？ 无人知晓。 枫叶摇入半丈。 仍是毫无气势可言。 剑势、杀力、剑意，通通没有。 陈令秋原本心思杂乱，如今反倒重新定了心念，再无旁骛。 三尺。 叶落。 众人心中悚然一惊。 陈令秋低头，望着离他鞋边只有半步远的落地枫叶，不明所以。 结果再等抬眸，张寒山扭头便走。 陈令秋愣神道：“你这是...问完剑了？” 张寒山没有回头，朝后摆摆手，“早都被人泄了题，还问哪门子剑？” “？” 听见这句话的陈令秋一脑门子问号，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不问剑闹这么大声势做什么？丢一片叶子过来就拉倒了？ 只是再低头看向那片枫叶，忽地一愣。 落地静止的枫叶微微蜷缩，翘起的那端明明并无任何外力，却悄无声息折断。 脉络自断。 临到崖畔，张寒山停步，转过身没有再说什么问剑的事，而是道：“看在蜀王的情面上，除了问剑外再提醒你一句，张元安今日动身回江州，山下那个姓李的可是等候许久了。” 陈令秋还在细细琢磨那片自断枫叶，以及张寒山今日造势之举的用意，没言语。 见他满不在乎，张寒山又摇头道：“李敬停步不敢上山不假，但可别觉得这位枪仙徒有虚名。江湖人皆言我杀人甲子第一，但没人知道那只是李敬弃了当仁不让，选择走天道罢了。他若是想杀谁，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够拦得住。人家是面对张元安才会避其锋芒，你陈令秋也敢浑不在意？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当真以为依仗山脚下那数千骑军就能高枕无忧？还是说想靠身边两位女子，耗竭她们的气数才肯罢休？” 话糙理不糙，陈令秋面色沉重点头：“知道了。” 张寒山没再言语，转头看向崖下一大一小，身后还跟一屁股老道的人群，喃喃自语道：“坐镇人间的仙人下山接谪仙，倒是有点意思。之前本想替蜀王宫出剑龙虎，只是再想想，还是作罢。已经与那蜀宫梧桐再无关系，又何必再事事不休？不过这江州还是得走一遭。东篱山楼方寸接我一剑后，都再不敢提自己北地术剑第一的名号，龙虎山那许元霁难不成多长了只手？ “我不出剑，谁敢称第一？” 可惜，最后一句更加霸道绝伦的话无人听见。 而话音落下之后，这位蜀地剑仙不走路不御剑，就这么慢吞吞御风飞崖而下。 这仙人御空下山的一幕，自然是引得身后看客惊呼连连。 再无人讨论世子如何如何。 原本还对问剑一头雾水的陈令秋，此时才反应过来张寒山今日造的哪门子势，顿时气得牙痒痒。 这寒山凤他娘的明明早知道泄了题，还非要遛鸟似的领着他溜一圈，引得身后跟一屁股人。 不就是想踩着世子殿下脑袋显摆？ 倒是真挑了个好时候，若是换作四方坪那时，非得揪他下来当众揍个鼻青脸肿不可。 只是陈令秋细细想了想，还是不觉得那时的自己能胜过这位岁寒剑仙。 武评十人，前六人是一道分水岭，前三甲又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另一位姓张的算是独一档。大龙象宗师的杨闯应该也就前五六人徘徊，最后的武圣三拳才能堪堪达到这三人的杀力。张元安不好说，但是这几位想来还是停留在那半步境界，百年来真正跨出这一步的，大概也就徐洛水在内的不多几人。 徐洛水这妮子运势好，得天独厚从他身上白白捡了个百年天下第二，虽无杀力，境界却也能稳居。 但不是现在的他。 “就这？” “这就完啦？丢一片叶子就走了？” “不能这么说，大宗师之间的交手岂是寻常人能看出虚实？说不定方才须臾之间，两人便已交手百十来招了。” “少他娘放屁，动都没动，做梦神游交手么？我上我也行。” 听着身后七嘴八舌，陈令秋无声轻笑，也没在意，能侥幸不输不赢活下来，甚至还小有所得就不错了。 可其余人却不这么想。 江湖上切磋问招之类的事虽然不少，但那都是名气不高的小辈间交手，广陵侯家侯长孙这种级别的老名宿，都知道闭着门与人讨教，若不是李念口不择言，谁知道这老宗师被女子打趴下了？ 寻常宗师都是如此，更别说真正拔尖的一撮高人，遇上武评大宗师出手，那更是可遇不可求。陈北霜段剀生死之战虽令人神往，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没几人敢近前观战。青玄坞何老匹夫长年龟缩不动，张元安成名几战都是十来年前，飞剑斩蛟这种玄之又玄的事，也没多少人真撞见。至于那枪仙李敬，不提也罢，一场乾吕牌楼止步，险些把前半辈子积攒的名声丢光了。 论风头无量，天下再无一人比拟这位蜀中仙。当年十来场强势中原问剑，可都是实打实的观战者如云。 也就近来这位突然冒头的漠北二世祖能被人再提上几嘴。 可惜今日还被当头踩了两脚。 所以说今日张剑仙虽未“出手”，飘叶问剑也有些不着边际，但还是有不少人认为个中玄妙绝非等闲人能看出，属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此后众人下山，未至的江湖客望尘僄声，倒也是一桩名声在外的事。 于是乎，张寒山一走，便有心思颇深的旁人站了出来。 “陈令秋，江湖都传你如今已是宗师之上实力的高人，不仅融会贯通了百家武学，甚至刀法剑招都已登峰造极，对此在下是信服的。但我辈剑客想求剑道精进，便要做到手中有定势，心中藏沟壑，问剑前路人，所以今日，我岭徽萧竹山庄少主韦玉朗想要借机请教一二。” 这番话倒是巧妙，夸人的同时还不忘夸自己。 哪里来的阿猫阿狗？名字还挺长。 陈令秋转头望去，只见一名还算俊朗的青衣持剑公子走出人群，观此人呼吸气段不弱于二停，放旁人眼中也算得上成名一郡的高手了。 自称韦玉朗的男子风度翩翩一笑，一手压腹拇指推剑，一手背后，往前走出几步，“我岭徽萧竹山庄少主韦玉朗六岁习武，九岁练剑，十二岁呼吸吐纳已是六段之数，十五岁更是...” 陈令秋原本闲来无事，还准备试试略有感悟的新剑势，眼下却听的有些不耐烦，“停停，名字这么长就罢了，还讲起自己生平了？你打不打？” 韦玉朗言语一停，没有再废话，轻轻吐纳呼吸后，背后左手握住剑柄的刹那，青衣先动，而后白气如虹！ 场外似乎有人认出这名青衣剑客，议论声不断。 陈令秋大致听了听，还真小有惊讶，尚未及冠的年纪，凭着一手左手剑术闯出了个岭徽竹中青的名号，想来是以快剑闻名，号称不输武当白蛇吐信。 不过落他眼里，仍旧是破绽百出。 陈令秋没什么客客气气的问招心思，准备一拳撂翻这位萧竹山剑客，找补些名声。 结果肩动未出拳，对方便已停步。 并且极为谨慎的停步在三丈之外。 只见韦玉朗持剑画圆而定，原地喃喃道：“果真如此...方才张剑仙那一手玄妙叶落，不仅与弹铗有关，甚至更加别出新意...” 言罢，韦玉朗也不知悟到了什么，哈哈大笑几声，而后双手抱拳，神色激昂： “陈世子，不，该叫陈宗师。不愧是能够与杨闯张寒山两位大宗师先后交手人物，肩动拳意蓄涌出，让人只觉高深莫测不输昆仑之意。拳法尚且如此，更别说刀剑之道，我岭徽萧竹山庄少主韦玉朗甘拜下风。多谢陈宗师解了剑道疑惑，那在下就先走一步了。 “诸位，我岭徽萧竹山庄少主...” 陈令秋满脑门子黑线，他算是看明白了，合着有了张寒山珠玉在前，人人都想在他身上蹭点名声？ “又走了？这都什么玩意儿...” “这也行？那我淮东三鹰指人林不加也来讨教讨教陈宗师的功夫。” “我我我，妙妙山苏灵羞。但我不找世子哥哥讨教武功，我想要个签名，写道袍上，前后都可以的...” “...咳，那贫道...妙妙山晏长歌也来伸伸腿好了。” “师父你...！” 来抢男人了。 各家高人自报名讳响应声起此彼伏，陈令秋属实是头皮发麻，本想转身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结果杂乱人声中，一道柔情的女子轻音引起了他注意。 “那我也来，我是冯家嫡女，在洛水也算有几分薄名。” 陈令秋眼中难掩诧异，转头望去。 人群中，一位头佩青案竹簪，身段儿珠圆玉润的美妇人正目光脉脉的看着他。 世子眼中再无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