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提前吿别

教室里再没有喧哗，走廊上、宿舍里也几乎再没有交流。不管能否考上，不管有无希望，所有的同学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想法都似乎暂时放下了。 在“我心坚强”的日子里，沙志度过了他十七岁的生日。没有香蕉，没有鲜花，没有祝福，更没有生日小聚。紧张的学习，让生日的主人“忘记”了那个本应该闪亮的日子。 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但时间又仿佛正在飞速地在向前，向前，直到江秋天到来。 江秋天来到学校之后，首先去了南部的宿舍区。文科班宿舍锁了门不能进去，但前面围墙里的男生宿舍楼，因为有正在上劳动课的高一小师弟打扫卫生，他悄悄地潜了进去，去了高一刚进校时住过的那间宿舍。 站在长长的过道中，想起了高一刚进校报到时的情形。因为家近，他是全班第一个报到，也是第一个到宿舍的学生。 当时他选择了过道正中间右边的那个上铺。上铺的床头石柱边贴着一张白色的小纸片，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行书字“古华”。 当他注意到那两个字后，马上心想难道是写出小说《芙蓉镇》的那个人？当然不可能，只可能是上一届或上面某一届某个师兄的名字。 他琢磨那是哪一届的师兄名字，是否已经考上了一所遥远的大学；想象着未来的自己也会考上一所遥远的大学，或者也能写出点什么。 但是，没有。 他还没来得及真正写点什么就已经离开。诗歌，没有；小说，也没有。大学，更是连高考还没有参加就已经离开。 他走到留下深深印记的床铺旁，稍微拉了一下蚊帐，立刻又看到了那张白色的小纸片，早已泛黄但“古华”二字依然清晰可见。 宿舍静寂，古华依然。 他却已经走了，真正地走了，在来之前就已经走了，高考还没有到来就已经走了。伤感也好，无奈也好，他要再次走了。 当转身离开的时候，再次回头望了一眼曾经住过一年半岁月的地方。长长的过道依然长长，四四方方的床头石柱依然四四方方，白色泛黄的纸片依然白色泛黄…… 虽然是一米八几的男儿，但这一刻却有点发怔。 当他出现在文科班教室后门处，微笑着吹响口哨时，“江秋天”，郭家宝大喊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快步冲了出去，紧紧握住江秋天早已经等候在那里的手，沙志也跟在后面快步冲了出去。 现在正好是上午大课间休息的时间，很多同学都到楼下去了，最后几排座位上只有沙志和郭家宝两个男生还在。 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从会考结束到现在已经一个半月还有多，三人已经四十多天没见过面。 “你怎么样？”郭家宝高兴地问。 “终于拿到毕业证了！刚从死胖子那里领到，我终于要彻彻底底地离开学校了。现在是专门来向同学们告别。”松开手后，江秋天从背包中拿出一本红色封皮的证书，用力向空中挥了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好啊，我来看看这毕业证是假的还是真的。”郭家宝伸手把江秋天的毕业证拿过去，看着里面的内容说，“嗯，照片上的人挺帅，但是与你好像不太像哦！” “不像我像谁？”江秋天笑着反问。 “该像谁就像谁？”郭家宝笑着说。 “很久不见，已经上班了吗？”沙志插话道。 “五月份已经正式上班了。”江秋天说。 “工作单位现在再也不用保密了吧？”郭家宝问。 “市城建公司。以前因为还有些手续的问题不方便透露，你们不要有意见哦！”江秋天说。 “好单位！我们穆城最好的单位是建筑队，他们单位的每个员工都在小镇上有一栋楼，风光得很。”沙志笑着说。 “建筑队？包工头嘛，不错不错。秋天，好好干，我以后跟你去搬砖！”郭家宝开玩笑说，跟着把毕业证还给江秋天，“鉴定完毕，毕业证不像是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以后我得靠这个吃饭了。”江秋天边说边对着毕业证吹了口气，然后慎重地把毕业证放进了背包，“你们以后是大学生，自然不要这玩意儿，我可就靠它了。以后你们走南闯北，有机会的话，记得带我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沙志一愣，想起以前的聊天内容，眉眼含笑说，“记得你说过要去非洲，去撒哈拉，去看达喀尔拉力赛......” “不是去看，是去参加拉力赛！”郭家宝呵呵地笑着说。 “对，一起去非洲！”江秋天笑着说。 就在这时，李心刚、百事通、尚成山等一大帮人从前门那边走了过来。那些人听到江秋天的声音后，立刻热情地迎了过来，把江秋天拉到走廊上挨个握手。 “江大侠，在哪里上班？”尚成山问。 “我们芙蓉市最好的好单位，市城建公司。”沙志笑着帮江秋天回答。他和郭家宝也跟到了走廊上。 “肯定是个好单位，不然的话他肯定不会去！刚才我们还正替他高兴呢！”郭家宝说。 “其它的我不关心，关心的是你领工资了没有！”百事通笑着说。 “肯定领了，要不然哪有路费过来？”尚成山伸手指了指江秋天的背包，“说不定里面全是钞票！” “算是领了一回。今天回来本应该我来请客，但这次回来除了来领毕业证，家里还有些紧要事情要办，现在急着走，只能下次再请你们。高考结束以后我们再好好聚，我来请客，庆祝你们考上大学。”江秋天愉快地说。 “为什么“算是”？”李才华说，“刚才我还在想着今天中午可以好好地大吃一顿，地点就是校外的那家小饭馆，结果你就这样轻易对付我们了？” “既然这样，今天的大餐暂时免了，高考后再加倍补偿。”吕新文盯着江秋天，揶揄道，“现在你可是千包工头了，怎么还不抽烟，一点派头也没有。” “你这话说得不好，参加工作了还能不抽烟，说明他是个真正的好同志。”李才华笑着说。 “好同志已经开始领工资，我只能是羡慕啊！等高考结束去找你，你千万不要忘记今天说过的话，千万要好好招待我们！”李心刚望着笑容满面的江秋天说，他也惦记着能吃一顿大餐。 “怕就怕你找不到路，到了市区迷路就麻烦了！”沙志知道李心刚从未去过市区，也开起了玩笑。 “我的地理还是不错的，大不了江大侠过来接我一下，”李心刚接着说，“要不然，沙大侠你们陪我去。” “你们还想着要一起去非洲呢，这算什么事？”郭家宝马上说。 “对啊，江大侠，我们说过一起去非洲的，”李心刚兴奋地说，“你带我去，还是我带你去？丝绸之路、地中海、大西洋！” “不是撒哈拉吗？”江秋天笑了起来。 “非洲太远，市区很近。非洲，留着以后去；这市区嘛，我们还是先去！”尚成山说。 “好，非洲以后去，各位大侠一起去，听着歌吟着诗一起去！现在，欢迎各位首先去市区，到时我一定热烈欢迎！”江秋天兴奋地表态，然后扭头对沙志说，“对了，项大侠说他们秀水中学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第一名总是考不上，那是胡诌，千万不要信！” “真的吗？”沙志嘴角一动笑着说，“放心，我从来就没有信过。” “项大侠想骗我们，门都没有，高考结束后我们去把他抓过来，让他负荆请罪，赔礼道歉。”百事通说。 “好啊，我亲自去抓。他答应过教我吹口哨，到现在还没教呢！”沙志说。 “想起了口哨，”江秋天笑呵呵地扭头看了一眼走廊东头，“早说啊，我教你了！” “我找过你，你可没教！”郭家宝马上说。 “嘿，你可说过吹口哨的是小流氓嘛！”江秋天说。 “有人竟然不是小流氓？”李心刚马上反问。 “江大侠怎么可能是小流氓？肯定不是嘛！”沙志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当然不是，要是也一定是大流氓！”百事通晃着大脑袋对沙志说，“如果抓到项大侠，我担心的可是你的酒量！” “抓他是关键，”沙志笑笑，“至于酒嘛，我那份，到时你可得帮我！” “只要兄弟们高兴，我当场喝倒也没关系。”百事通马上说。 “先别说喝酒，”李心刚说，“江大侠，我们白衣七侠每人的一身白衣呢？你这什么时候送我们，让我们也威风威风？” “不对，是白衣九侠。”吕新文笑嘻嘻地说。 “不对，是我们文科班的同学！”郭家宝说。 “好，大侠们，同学们，到时你们去我那里，一人一件，决不食言！”江秋天哈哈一笑。 “大侠们，过几年，到时我们把岳母大人一起请过去，再带上一群小娃娃，睡他的，吃他的，喝他的！”尚成山笑着扶了一下黑框眼镜。 “你眼里不能只有岳母大人，还得叫上岳父大人！”百事通接着说。 “岳父大人说没空，给他送两瓶好酒去就行了！”尚成山说完，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江秋天笑笑，与走到走廊中部的袁华元、程江、张永军等同学挥手示意。 这时胡霞和李夏云从隔壁空教室方向走了过来，还没走到教师办公室隔着老远胡霞就开始叫起来：“江秋天，今天回来请客？” “真不巧，今天有急事得马上走。”江秋天大声回答，然后转过身一拱手，“各位大侠，各位同学，有时间去我那里玩，今天先走一步，改天一起写诗一起喝酒！”说完扭身向胡霞和李夏云来的方向走过去。 “刚说请客就准备跑，怎么也得同我们女生来个告别式吧？”李夏云说。 “再见，”江秋天边走边说，当走到胡霞和李夏云面前时停了下来，轻轻地一挥手，“江南两大才女，下次再好好听你们光辉灿烂的革命故事，再见！” “就这样走了？”胡霞问。 “我也不想走，只是今天实在不巧，家里有急事得赶快回去。下次见，下次见！”江秋天边说边继续朝前走。 “有什么大事这么匆忙？”胡霞转身看着从身边匆匆走过的江秋天说。 “不会是赶回去相亲吧？”李夏云笑着说。 “肯定是去相亲！”胡霞说。 江秋天转过身再次向同学们拱了拱手，朗声说：“各位同学，各位大侠，祝魁星高照，金榜题名，我们江湖再见！” 江秋天带着红色封皮的毕业证高高兴兴地走了。站在走廊上的同学们目送着他离开，直到他转身走下楼梯口好一阵后，他们仍然怔怔地望着。 因为很快他们也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的桌椅黑板，离开这里的教室食堂宿舍，离开这里朝夕相处的同学老师，也离开熟悉的云秀湖揽云亭，离开熟悉的梧桐香樟杨柳和杉树...... 会考结束后那次同学们分头回家，完全像平时放假一样，没有任何告别，没有任何仪式，很轻易地各自走了。 一些同学走得那样轻易，走得那样悄悄，走得其他同学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是真正地离开了。 江秋天的走，也是轻易的走，但此刻空气似乎也凝固了，无言的惆怅悄悄袭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不知道其他同学的心境如何，沙志没有去看，但一贯以“男儿有泪不轻弹”而自诩的他，此刻眼角还是禁不住有点湿润。 不知道那里是否是泪，更不知道是否会流下来，但肯定不能被同学见到，于是转身走到教学楼最西边的栏杆边，探头看着教学楼下面。 终于，江秋天的身影出现了，从一楼的走廊上走了出来，走出了教学楼，走进了六月底的阳光中。 不知身后是谁轻轻地说了一声：“他出来了。 走廊上沉默的一群同学“哗”的一声冲到栏杆边，冲到沙志身旁，跟着又转身扒着最西边墙上一方小小的花窗前向下张望。 尽管只是一方小小的花窗，尽管人群拥挤，一点也不能阻挡他们此刻的心情，但是谁也没有出声，谁也没有说话。 江秋天沿着登云路一路朝前走。当走到校门处一辆大红色的摩托旁，准备骑上去，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头回看，跟着轻轻挥手…… 沙志从拥挤的人群中退了出来。好男儿不流泪。他没有流泪，但是明显地感觉眼睛有些酸。 江秋天终于走了。三楼上同学们也慢慢地散开了，神情凝重地望着远方。 蓝色的天幕中飘浮着一朵一朵的白云，白云似乎在缓缓地向北而去。白云上面，阳光一如往昔般灿烂。 白云有聚有散，人也是如此，他们确实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 江秋天走了，没有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