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一箭双雕

渭水河畔，一队车马沿着河岸缓缓向西行进，子昭坐在车上，裹着银狐大氅，再次欣赏起久违的渭水风光。队伍路过北岸的客馆时，子昭眼前又浮现出十几年前那晚的异域歌舞。 后面车上的姬兴跳下马车，紧走几步，追上前面子昭乘坐的马车，与车上的子昭并排而行。 子昭探身出来：“怎么了，执政大人，坐不住了？” 姬兴：“我是既不惯骑马，也不惯坐车，还是走着舒服。” 子昭呵呵直笑：“还是农人本色。” 姬兴：“是呐。等把我们的岐山周塬夺回来了，我还要在那里修水渠，开阡陌，种粮田呢。” 子昭：“是啊，民以食为天，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事啊。” 姬兴：“我们也要效仿大商，开辟他几个大型庄园。你看这次条山庄园，为粮草解决了多少麻烦。” 子昭：“嗯，我有个好相尹，还有个好妹子。” 姬兴听了直笑：“怎么，大王是要认井小妹这个妹子了？” 子昭连忙止住：“诶，哪里哪里。” 这时一匹快马从西边疾驰而来，被前面的卫队拦住盘问，不一会儿，卫队长和两个卫兵就架着那个已经腿不听使唤的传令兵来到了子昭车前。 卫队长：“大王，王妇的前方军报。”说着将一个羊皮包呈给子昭。 羊皮里裹着一封木牍，子昭先展开羊皮观看上面画的战场态势图，然后又阅读木椟上的文字。最后将羊皮和木牍递给姬兴：“你看看，战事果然不像我们的预计。我就一直在想，这羌人和鬼方不一样，打法自然也要变。哼哼，我说到前边看看，你还拦着不让。怎么样，来对了吧？” 姬兴接过地图、木牍一看，果然战局大变，原来设想的北路奔袭遇阻，以为羌人要死命力战的都邑之战，没想到也只是巷战了一个晚上就撤了。而更加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羌人的首脑亲贵们好像并没有放弃周塬，反而登高据守，而羌人的主力骑兵既不上前拼死力战，也不溃退奔逃，而是且战且退，不但守住了后退的要道，还直接掩护策应着占据首塬的老少们。姬兴心里清楚，现在联军能够力战的主力不过一万人上下，此时具已力竭，迫切需要修整，而聚集在沣水一线的数万民军，据守可以，上阵厮杀可能真的不行。反观羌方，能够力战的主力骑兵最少还有一万人，同时还有至少上万精骑可以从陇西直扑过来。如何是好呢？姬兴一时没了主意。他将军报递还给子昭，不紧不慢地问道：“大王觉得王妇的处置可好？” 就在姬兴低头阅读军报的时候，子昭已经在脑海中极速地盘旋了数周，他知道姬兴已经意识到军情的严重性，于是慢悠悠问了一句：“执政大人是想在春播前结束战事，还是长围久困，坚持到明年入秋再决战？” 姬兴：“春天还是秋天，有何分教？” 子昭干脆跳下马车，在地上用脚尖踢了踢土：“有啊。春播前结束，什么都不耽误。但是以现有的投入可能无法速速取胜。要是耗到秋天呢，羌人大批马匹聚集在这里，牧草不足，再加上粮食断绝，说不定可以不战自溃。” 姬兴：“那我方呢？” 子昭：“以现有的兵力布局和投入，耗到秋天为好。反正我们准备了一年多的粮草。只是......” 姬兴：“只是什么？” 子昭用下巴一指东西方向：“只是今年这八百里秦川的夏粮、秋粮，可就没了保障啦。” 姬兴低头寻思半晌，觉得子昭算的账码并不为过，只是他肚子里的祸心到底是什么呢？ 子昭其实还真没有暗含什么祸心，持久战，对他不利的就是离京太久，恐对政局不利，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呢，长期耗在这里，不是太值。但是要想尽快取得战场优势，以妇好军报上说的方略，恐怕不行，还需要大量增兵，取得战场上压倒性的优势才行，而增兵的唯一途径就是征调周方民军。 姬兴和远在大邑的老执政心中最大的担心，就是东边的大商和眼前这位年轻的商王。长围久战，弄不好真的会让这八百里秦川糜烂的。速战吧！姬兴终于下了决心：“速战！” 子昭：“那就在客馆住下吧，速速派人通知各位执政和没有接敌的将领们到这里会议，听候军令。” 姬兴：“走。” 第二天夜里，各路援军终于调配完毕：一万民军骑兵和两万民军步兵加民夫，驰援周塬，听候妇好命令；五千民军骑兵和五千民军步兵加民夫驰援崇越、子布。各处沿河防线交给老人和女人把守。参加会议的各位将领和执政们离开后，子昭又亲自写了五封木牍，命人单独递送商军的五位将领：妇好、子箜、子会、崇越和子布。这五封木牍的内容是一样的，都是四个字加一个箭头：“俘虏→条山” 崇越看过子昭命人送来的军令大喜，大声喊过参将：“命各位将军、副将、参将都来这里会议，大王派援军来啦！” 将领云集，崇越高声大嗓：“五百多里山路，估计骑兵十日内可以到达，步兵十五日内也可以到达。现在，各部要赶造营寨，迎接援军。半月后发起攻击！” 众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崇越又命令：“后队速派人到黑水口迎接大军，告诉先到的步兵，分拨两千人去增援子布将军。” 五丈原上，妇好也在召集众将会议。 妇好：“北线援军最快也要半月赶到。这样，半月之内，我军先将兵力调整好。子箜将军，现在战车能用的还有多少？” 子箜：“拼凑修复之后，总计还有三百多辆可以使用。” 妇好：“很好。这些战车还留在周塬做先锋，只要够两次冲击就行，不要吝惜。” 子箜：“明白！” 妇好：“两次冲击完成后，就请老将军陪同大王返回风陵大营，那里不可长久空虚。” 子箜：“让子会去吧，他是茅津将军。” 妇好：“不可。” 子箜只好不再作声。 妇好又转向子会：“子会将军，援军到后，只需分拨两千骑兵给我，余者都前往周塬。” 子会：“是！” 妇好：“我重新编组五千骑兵，沿汧水北上策应你军，余者继续围困首塬。你部兵马可分作左、中、右、后四路，中路稍强，左路稍弱。你可明白？” 子会：“明白！左路有王妇的五千骑兵策应，中路再加三百车兵，是出击的主力。” 妇好：“正是这个意思。”又对众位周方将领道：“你家执政大人有命，各位周方将领，胜，另有封赏！败，与商军同过！” 周方众将齐声应承：“谢大王！谢执政大人！” 妇好起身：“各位将领速回本队，整顿军务，补充粮草军械，半月后再战！” 众将领也一起起身：“再战！再胜！” 汉水之畔，果基阿呷的临时大帐内，果基阿呷、果基纳吉、蜀方大管家还有马羌的大管家正在奉命商议劝和事宜。 老阿呷：“我觉得，联军的条件并非苛刻，一个是让出岐山周塬，另一个是供奉玉石。” 马羌大管家：“我们和北羌毕竟是同族啊。” 阿呷：“岐山周塬，本就是人家周人的发端之地，被你们占了几十上百年，现在也应该物归原主了。” 马羌大管家：“玉石的事好办。只是这岐山周塬一旦放弃，不仅是北羌，就连我们马羌，也失去了东面的出口。” “出口？”阿呷也不客气，“难道羌人还要进占秦川么？我看，你们没这个实力吧？顶多也就是骚扰骚扰。” 马羌大管家连忙摆手：“诶，老伯误会了。我说的出口，是喘气的出口，是贸易的出口。再说了，如果放弃周塬，再放弃陇东，老伯你也知道，除了周塬，北羌剩下的地盘可都是苦寒之地啊。他们的亲贵们，连个安度之地就都没啦。作为朋友，我觉得你们也看不过去呀。” 阿呷：“那依着大管家的意思？” 大管家：“让出周塬，我可以去说，但周人方面能不能也行个方便，体谅一下。比如，把现在他们据守的汧水一带留给北羌？” 阿呷：“汧水？” 管家：“是嘛，安居嘛。” 阿呷：“还要重建都邑？” 管家：“那是自然么。实在不行，也可以以汧水为界，以东，划归周方，以西，划归羌方。只是首塬最好还留给北羌。” 阿呷：“那陇东呢？” 管家摊一摊手，不再说话，只是恳求地看着阿呷。 黄昏，半树落叶的林子里，果基阿呷和果基纳吉带着几个亲兵在打鸟。老阿呷嗖地一箭，一只斑鸠扑棱棱落在草丛里。纳吉一分神，但箭已射出，落空了。 老阿呷语带不满道：“这几天你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呢？” 纳吉：“我没法说话呀。” 阿呷：“为什么？” 纳吉：“商军打完了，走了，没事了。周人要回了大片土地。咱们得到了什么呀？咱们以后还得和羌人贸易呢。所以，能不得罪，尽量不得罪。” 阿呷噗地笑了：“你这个方国怎么来的？祖宗给你的？还是自己打来的？”提到这个，老阿呷还是对子昭很有看法呢。果基阿呷知道当初子昭为什么要在汉水分封，也清楚为什么把纳吉封在这里。但是他更清楚，在他的西边，是物阜民丰、地广人多的蜀人，在他的东边，紧紧堵住峡江出口的是王亲贵戚的好宜联盟，在巴人的内部，他果基阿呷也不是一言九鼎的绝对首领，现在他之所以能够为巴人的领军人物，那也是借助了商王的力量，否则的话，大小上百个巴人部落，凭什么让他来出头？尽管果基阿呷性格刚直，但在大事面前，他还是具有一个首领应有的头脑的。他曾经告诫自己，巴人要想扩张，需要的是时间。对于古人来说，最最充裕的成本支付力就是时间。而反观我们现代人，除了金钱之外，最最缺乏、最最紧迫的往往也是时间。所谓“万事悠悠”，“只争朝夕”，正是对于古人和今人的最好写照。 纳吉语塞。 夜晚，老阿呷命自己的大管家用甲骨文给子昭书写竹简，报告羌人的初步想法。 渭水客馆，子昭裹着银狐大氅，举目四望，对身边的姬兴感叹道：“还是没有征伐的日子好啊！你看看，这往日生气勃勃的四野，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一派萧条！” 姬兴不用看也知道，子昭说的没错。只是他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商王此时是见景生情，还是另有深意。他没法猜，也不想去猜。他只抱定一点：就是战端既开，要回周塬是手拿把攥的了。至于这场大战带来的损失，他比子昭更清楚，因为每天都有专人向他报告各项损耗，比如粮草、布匹、青铜、食盐、死伤、房屋、田亩、牲畜，等等。这些个都是他需要在战后去处理的，光是抚恤和封赏两项，就远远超出了他预先的估计，此时的周挺正被他派往淮水一带去想办法了。姬兴的定力是足够的，不哼不哈，每日里就只管陪着子昭四处周游。此战的目的是周人的百年国策，没有错。 子昭没有听见回应，忍不住回头又问了一句：“大人想什么呢？” 姬兴：“我在想，战后能否请大王把一些马匹留下来，以供耕种，现在补充耕牛是来不及了。” 子昭：“这个当然。不仅是多余的战马、驮马，就是缴获羌人的马匹也拨一些给你们。” 阿陵辞别子昭之后，带着矿工们自丹水乘舟，入汉水，在荆山弃舟登岸，走陆路，一路西行至淯溪、泹水间的平川时，这才住了脚。在风陵大营辞别子昭时，阿陵曾经特意向小舅子详细述说了髳人沟的情况，子昭甚是高兴，鼓励他用心经营，并流露出要将此地正式封为方国的意思。伐羌之战结束后，子昭果然没有食言，在论功行赏时，将这一带连并阿陵原来的地盘统封为髳方，由阿陵任髳侯。至此，好宜联盟加上北边敕封的髳方，好氏家族成为最大的外戚方国，方圆近六百里的山川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上万户原住民尽归阿兰、阿贵、阿陵的统辖之下。与此同时，这里也成为了子昭在西南方向内外牵制的一枚重要棋子。 自古以来，许多王朝都是毁于外戚之手，人们对此往往痛加挞伐，但却很少去思考，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外戚的做强做大。像子昭这样的有为之君，加强外戚势力，为的是牵制自家亲贵势力，是一种不得已为之的举措，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让外戚势力和自家亲贵势力形成牵制，这是一个此消彼长，需要适时作出调整的事情，是个非要具有大智慧才能操作的复杂之事。 阿陵刚刚住下，还没来得及出门，妹妹阿姊就带着儿子到了，说是阿妈、阿爸特意嘱咐她来的，他们两人既要筹集粮草，还要照管部落，不能走开。 阿陵还沉浸在参战的喜悦之中，见了妹妹和外甥，自然是分外高兴，忙着招呼人张罗款待，阿姊却像是似有沉重，叫住到处张罗的哥哥，并把儿子借故支出。阿陵见了，猜着有事，忙屏退左右，与妹妹单独说话。 见闲杂人都出去了，阿姊轻轻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阿陵见状，只好细问：“什么事啊，让妹子如此忧烦？从小到大，好像几时也没见妹子叹过气呐。” “哎——”阿姊终于出声儿了，“还不是为儿子吗？” “小楠怎么了？”阿陵不解，“高高大大的，小小年纪就是一族首领，还有什么不如意吗？” “正是嘛。”阿姊道，“这眼看着就要娶妻了，可这孩子什么世面都还没见过，这将来可如何是好啊！” 哦，阿陵明白了。这个外甥虽说担着宜族部落首领的名声，可一直以来，都是外婆在主持打理着部落的大小事情，而这个妹子也是个不善理事的，将来的部落大事如何主持，还真是一件难办的事情。想到此，阿陵也是替妹妹着急。后母阿兰是个十分能干的人，别说一个小孩子，就是自己的男人阿贵，也只是个配搭的角色。阿陵也是陪着叹口气说道：“这个没有办法，想当初，阿妈对咱们兄妹三个，那是想怎么使就怎么使，从不吝惜。可如今到了隔辈人，心软了，手也软了，这也不放手，那也不放心。” 阿姊抹起眼泪：“就是嘛，我今天来，就是想请阿兄带楠儿出去历练历练。” 阿陵愣了：“历练？我现在每日忙着筹集粮草，押运物资，这山高水长的，如何照管他吗？” “看看，看看，你也是这样说！”阿姊嗔道，“想当年，大王就是如今小楠这般年纪，早就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的游历四方了。” 这话还真没错，不说大王子昭，就是阿陵自己，不也是十几岁就离开大人，单独挑事了吗。想当年，自己十几岁就领着族人开田引水，种田采桑，后来又带着族人去那荒无人烟的山沟里开采铜矿。就说那次械斗，要不是阿爹阿妈及时救援，自己说不定早已不在人世了呢。再想想今日的小妹，立于千军万马之中，那威风，那气势，天下无双！再看自己这个外甥，确实萎懦了些。 想到此，阿陵道：“跟着我，没问题，我一定放手。可就是有一样，不会太有出息！” 阿姊不解：“这怎么说？” 阿陵：“我至多也就是个押粮官，跟着我不会有多少见识，不如去找大王。阿妹那里是不能去，每日里风餐露宿不说，见天的都是血雨腥风，箭雨枪林中过日子。我带他去大王那里吧，就算做个亲随也好，各种大事、大人物都能见到，那才是真的长本事。” “真的？”阿姊闻听，立时瞪大了眼睛，“几时动身？我也去！” 阿陵一愣：“你也去？你去做什么？你丢下部落不管啦？” 阿姊已经是喜上眉梢：“我去去就回。十几年没见啦，昭儿现在长成什么样啦？” 阿陵吓了一跳：“诶！昭儿是你能叫的？！” 阿姊连忙葫芦掩口，笑道：“我是说，大王现在长成什么样啦？高吗？” 阿陵高兴了：“高，比我高。”说着还用手比量比量，“也壮。对咱家的人，亲近着呐。” 阿姊笑靥如花，自己喃喃道：“那是。” 阿陵偷偷看看妹子，见那样子，还真是有点心软了，就舒缓了语气：“真去？” 阿姊快跳起来了：“真去啊！” 阿陵：“那好，过五天，我还要去押送箭簇，你们母子就跟我同去吧。” 阿姊：“五天啊，我来不及准备呀！” 阿陵瞪大了眼睛：“准备什么？” 阿姊连忙摇手：“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我这就去告诉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