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悬崖与麦田11

2171年4月2日，凌晨一点四十分，玩家休息区。 “……。” 杰森离开后，空荡荡的607号房只剩下柠檬一人。确认人已经走远，柠檬将平板电脑收起，独自一人走到沙发边坐下，双眼又 变回半开的状态。 恋爱游戏，果然成功吸引了杰森的注意啊。 她举起手，琉璃色的眼睛盯着手上的银色戒指。她将戒指以顺时钟的方向旋转九十度，一3d投影的视窗弹了出来，象征高宇维 的二十四小时制时钟出现在萤幕上，短针指着罗马数字“七”。 “早──安啊，柠──檬。” 柠檬听见水流的声音，还闻到牙膏的薄荷香。高宇维的作息和一般人不一样，这点柠檬早就见怪不怪，她面无表情地说：“打 扰了，宇维少爷。” “没关系，我很──讶异呢，妳竟然会主动找──我。” 高宇维的声音和之前一样，缓慢、平淡、慵懒、无辜，却异常年轻。因为正在刷牙，讲话的声调比平常含糊许多。 “如──何啊，柠檬？” 高宇维一边刷牙，一边说：“之前的──提案，考虑得如何？” “混帐，不要转移话题。” 柠檬无神的眼睛变成恐怖的上吊眼。她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敢这样和高宇维说话。 “全部，我都想起来了。” 柠檬的声音犹如藏在寒冰中的烈火，她压低声音说：“宇维少爷，玩弄自己的部下，很有趣吗？” “……。” 见高宇维没有回话，柠檬冷冷地说：“『在自己设计的局里，永远不会是输家。』你真的是我见过最该死的混帐。” 投影视窗上的时钟突然出现变化，长针和短针不断旋转，最后停在罗马数字“十六”的地方，也就是下午四点钟。 “呵，完全一模一样呢，柠檬。” 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般，高宇维的笑声具备难以言喻的魔性，声音比刚才有精神得多，给人动画里经典反派角色的邪恶感。 “声音、眼神、骂人的方式，和妳死掉的祖父一模一样，真是太棒了。” 高宇维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但柠檬没时间陪他发神经，充满警告意味地问：“你到底想怎样？” “呵，凭妳讨厌我的程度，不管我说什么，妳都不会信的。” 高宇维边说，柠檬听见磁杯与磁杯的碰撞声，也闻到一股浓浓的奶香气息，是奶茶的味道。 “既然这样，妳怎么不问问他呢？”高宇维开口。 “他？” “对，『他』，妳最爱的那个『他』。” “……！” 意识到高宇维在说谁，柠檬刚才的锐气全部消失，漂亮的小脸瞬间被难以言喻的惊讶覆盖。 “『他』来了？” 虽然是问句，但柠檬的口气丝毫没有疑问，那是不肯置信的肯定句。 “没错，『他』来了，在顶楼等妳。” 高宇维喝了一口奶茶，仿佛事情都与他无关，不以为意的姿态与柠檬成了对比，“我先声明，不是我叫他去的，他早就不归我 管了。” “……。” 柠檬没有回话，她看起来非常错愕，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模样，可见在她心里，高宇维和那个人的分量相差多大，她敢直接 骂高宇维混帐，却光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就会紧张到受不了。 “谈完后再打给我吧，等妳的好消息。” 说完，投影视窗消失，高宇维的声音、二十四小时制的时钟、奶茶的香味、磁杯的碰撞声，所有一切都回归到最一开始的原点 ──空荡荡的607号房间。 “……。” 坐在沙发上的柠檬十分不安，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双手握紧成两颗拳头，也听见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这一刻，总算到了。 她站起身，将装有杰森定位系统的发带放到桌上，打开房门，独自一人往顶楼的方向走去。 ◇◆◆◇ 在闹翻之前，柠檬和李晴炀的交情其实不算太糟，应该说，李晴炀和每个人的关系都是那样。他将自己定义为所有人的“损 友”，似乎很享受被人讨厌的感觉。聪明的人，脑子或多或少都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李晴炀很喜欢闯进柠檬的房间，他总是赖在柠檬床上，躺一个下午都不是问题。柠檬不知道她的床有什么魔力，但她不讨厌这 种行为，就这样放任李晴炀去躺，不要在上面做奇怪的事情就行。 “乖乖小柠檬，不要一直读书，来陪晴炀哥哥聊天嘛。” 不过，有时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李晴炀只穿着一件黑色背心，头垂在床的边缘，视线上下颠倒地看着在书桌念书的柠檬。 “不要。” 当时的柠檬在看跟谢绿借来的《封神演义》，手里还拿着一桶巧克力碎饼，说：“我和你无话可说。” “别这样，晴炀哥哥最喜欢和妳聊天了！” 李晴炀故意用肉麻的声音说，可惜柠檬不吃这套，冷冷回覆：“走开。” 李晴炀见状，随手拿来一只小狗形状的抱枕，一边挥着小狗抱枕的手，一边用卡通人物俏皮的声音说：“柠檬，来聊天嘛，小 狗狗好孤单喔，呜呜！” “……。” 柠檬叹了口气，将椅子转到面对李晴炀的这一边，琉璃色的眼睛充满鄙视与无奈，问：“你要聊什么？” “哈哈，『幼稚的大人』？本大爷喜欢这个字眼。” 李晴炀没头没尾地说。现在的他没戴耳机，任何东西都听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我们要叫做神与畜？』妳昨天问了江云格这个问题，是吧？”似是从柠檬身上听见什么般，李晴炀得意地说。 “嗯。” 对于自己的隐私被窥探，柠檬没表现出什么反感，反正生气也不能阻止李晴炀去听，干脆就随他去。 “我看看……『神与畜是由九神和六畜组成的，靠着两边的默契与配合，完成宇维少爷所有的命令。』，江云格是这么回答妳 的？”李晴炀笑着说。 “嗯。” “啧，八十分，回答得真烂。” 李晴炀在床上滚了一圈，最后趴在柠檬床上，结束上下颠倒的视线。 “小乖乖，这种问题不能找江云格，要找神与畜刚成立时，就已经在的那群老干部，其中包括智商高超的本大爷，或跟妳最要 好的io。” “我问过io了。”柠檬面无表情地说：“她也不知道。” “……算了，当本大爷没说，真不该对一个五岁小孩抱太高的期望。” 李晴炀冲着柠檬一笑，犹如《浮士德》中，善于操弄人心的梅菲斯特。 “九神和六畜只是排名，是神与畜成立后才出现的字眼，并不是我们叫做神与畜的原因，那只是宇维少爷随便取的名字。” “随便取的？”柠檬疑惑地覆诵。 “对，妳也知道，宇维少爷老在我们觉得重要的东西上随便。”李晴炀说：“『神与畜』，顾名思义，我们是宇维少爷的神， 也是他的牲畜。” 李晴炀坐直身子，合身的黑色背心衬托出他身材的线条，那画面真是养眼到了极点，可惜柠檬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们是宇维少爷养的牲畜，吃他给的食物，住他给的房子，做他要我们做的事。”李晴炀说：“到这里，妳可以理解吧？” “嗯。”柠檬微微歪头，“可是，为什么我们也是神？” “因为我们是宇维少爷活下去的动力。” 李晴炀笑了笑，仿佛在说他的宗教信仰，口气少了平时的痞味。 “宇维少爷曾经发过誓，要保护我们这些实验品的后代。他早就对世界失去兴趣，但为了承诺，他必须保护有『天赋』的人， 以免他们因『天赋』而死。” 柠檬眨了眨眼，抬头看着李晴炀，说：“差点因『天赋』而死的人……你们吗？” “没错，就是我们几个倒楣鬼。” 李晴炀以着自嘲的口吻说：“如果没有宇维少爷，谢绿早就死了，尸体会被扔在谢氏的角落，连座坟都不会有；江云格一辈子. 只能躲在巷子里，不是被附近居民打死，就是饿死在路边；梓绫不用我多说，让她再被虐待两个月，一定会被赖家那群神经病 搞死；至于本大爷，恐怕现在还躺在精神病院，怎么样都醒不过来吧。” “……。” 柠檬第一时间没有回话。 “小乖乖，妳是幸运的，妳的人生还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李晴炀难得真诚地说：“本大爷知道妳不服宇维少爷，也知 道，妳之所以愿意待在神与畜，是因为里奥大哥在这里。” 李晴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边说：“不过，妳不要搞错了。本大爷允许妳不服宇维少爷的前提，是妳没有做出不利于他的举 动。我们是宇维少爷的神，也是他的牲畜，妳最好搞清楚这一点，免得之后怪本大爷不留情面。” 李晴炀早就知道柠檬的反抗只是时间问题，他甚至比柠檬自己还清楚，然而，那时候的柠檬没有想太多，只是冷冷回应：“你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唉呀，我们不是在聊天吗？聊天本来就会东扯西扯的，干嘛这么严肃。” 李晴炀又变回那副吊儿啷当的模样，躺回柠檬的床上，说：“对了，虽说我们都是宇维少爷的神，但本大爷觉得，真正达到 『神』的境界的，只有里奥大哥一个人。” “嗯。” 柠檬一秒回应，第一次这么认同李晴炀的话，“里奥大哥是最强的。” “是啊是啊，不过，里奥大哥对妳的期望很高，说不定哪天的妳也能变成那个样子。”李晴炀说：“超越里奥大哥、最终极的 『那个境界』，到时候，妳也有资格被称为神了。” 柠檬冷笑一声，换她自嘲地说：“我现在只能模仿表面，无法模仿大家的『天赋』，怎么可能超越他。” “那可不一定啊。小乖乖，妳才几岁而已，照这样的步调发展下去，妳的前途可是很精彩的。” 李晴炀难得称赞人，但他的称赞绝对不会只有称赞。只见他邪魅一笑，用挖苦的语气补充一句： “前提是，妳必须是个乖孩子。” ◇◆◆◇ 2171年4月2日，凌晨一点五十分，玩家休息区。 现在回想起来，李晴炀真的是乌鸦嘴，事情还真全朝他预料的方向发展。 江云格背叛了柠檬，里奥也用冰冷的眼神否定她，所有值得柠檬留在神与畜的人事物，都在一夕之间全部消失。如果没有遇到 杰森，柠檬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有错，如今，她已经决定去和江云格道歉，至于里奥，她非常明白那位大人的为人，不是 道歉就能了事的。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了楼梯的最上层。通往顶楼的铁门就在面前，柠檬看着银灰色的门把，白皙的小手僵硬在半空中，不 知是否该去面对这一切。 “……。” 她好害怕。 害怕那个人又用冰冷的眼神，骂她一声坏孩子。 “……。” 她紧紧闭上眼睛，想起安奇罗死去的那个瞬间。活在麦田的男孩牺牲自己，让坠入悬崖的她活了下来。 “我们活下来了，而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唯一的任务，就是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安奇罗的话在她脑中响起，犹如给了柠檬偌大的勇气。 她张开眼睛，琉璃色的眼睛直直盯着银灰色的门把。心脏的跳动声向她证明，自己正在努力地活着。 “……。” 终于，她伸出手，用力押下银灰色的门把。风刹那从门缝灌了进来，顶楼开阔的空间投映在她的双眼中。夜晚的都市在此一览 无遗，犹如一只静静不动、不明的黑色生物，它的身体依然在蠕动，消化着永不停歇的资讯与消费。 一名非常高的男子站在那里。 他站在围墙边，居高临下地看著名为都市的不明生物。他旁观着都市、旁观着黑夜，所有一切都与他无关，仿佛他根本不属于 这个世界。 他很高，和一米九的克里斯差不了多少；挺拔的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和柠檬裙子的颜色极为相似；银灰色的头发似乎是 天生的，犹如神话里才有的神圣颜色；他的背影很孤单，却一点都不寂寞；他看起来像旁观者，却在无形中主宰着一切。 “……。” 柠檬踏出了她的第一步。 听见她的脚步声，男子缓缓转身。那是一张约莫三十五岁的脸庞，犹如被刀子抹过般，他的脸笔直峭立，充满成熟男子刚正的 魅力。他的眼睛也是琉璃色的，但他的眼里有着无以伦比的沉静，浮现着一道内敛的光，和柠檬无神的双眼完全不同。 “……。” 对上眼的瞬间，柠檬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掏空，但她没有因此退缩，继续朝男子所在的位置走去。 “……。” 男子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气质和柠檬很像，可见柠檬的个性深深受他影响。他静静地看着柠檬，似是在审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 转变。 “晚上好。” 终于，柠檬来到了他面前，两人间的距离只有六十公分。 他真的很高，柠檬不得不抬起头，开口：“里奥大哥，好久不见。” “……妳长高了。” 低沉的嗓音从那两片薄薄的唇说出，在柠檬的灵魂深处引起共鸣。 “长高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想我是变了。” 柠檬将一边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 “我想起来了哟。” 她苦涩地笑着，悲伤地说：“你对我做的，我全部想起来了。” “……。” 里奥没有回话，柠檬也不奢望他回话。 “里奥大哥，你是宇维少爷的朋友，也是最了解他的人。” 柠檬眨了眨眼，就像她平常拜托杰森时，会抓住杰森的袖子一样，但不同的是，柠檬直接抓住里奥的手，让里奥感受她手上的 热度，明白她现在有多紧张。 看着里奥那张端正的脸，柠檬感受着从手心传来的温度。大手里流着里奥温暖的血，而她知道，自己曾经是那血的一部分。 “爸爸。” 一滴眼泪从柠檬的眼眶流了下来。 “差不多，该告诉我真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