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要发出去

高杉彻双手背在身后，靠着半开的窗框，凝视房中的光景。 房间中央摆着长方形的大桌，明媚温暖的阳光，将杂乱堆砌在桌面的文件照的分明，又落在米黄色的地毯上。 桌上有厚到可怕的装订册，印着密密麻麻的音符，锁住边角的别针闪闪发光。 只见两个男人隔着那些东西相对而坐，全神贯注地品读曲谱。 身着休闲衣服，肤色苍白、身材消瘦的男人，紧盯左手拿着的稿件，逐页翻动，念出一拍拍律动的节拍。 对面是音乐制作人今井久作，浅浅地坐在椅子上，手执黑色铅笔，尽管姿势悠闲随意，脸上却布满了难以言说的情绪。 旁边的高杉彻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乖乖退到窗口瞧着。 这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深知绝对不能在大人忙碌的时候打扰。 不过，他渐渐被两人的工作节奏迷住了，那个男人放下稿件，侧过身，用强弱适度的平稳手指快速弹奏琴键。 伴随着悦耳的琴音，好似打字机发出起伏的低吟，今井久作的黑色铅笔则以一种近乎自动装置的敏捷，做着细致而有条不紊的运动。 唰唰、唰唰……生出某种独特的韵律，凝神观察，便能感觉到那注入人心的亢奋，坚定而又自信。 两人一鼓作气对完整套文件，今井久作摆出一副卸下重担的样子，说道： “呼，真是辛苦你了。” 说着，便低下头挪了挪椅子。 紧绷的空气出现了暂时的松弛，连高杉彻都不由得松了口气，顿感形形色色的外界噪音从窗外涌来。 周六晚餐时间刚过，正是六本木街上人来人往的时候。 无数人的脚步声与欢声笑语相互交融，化作漫无边际的杂音，攀升至他们所在的研音会社三层。 身着休闲衣服的男人迅速收拾好文件，塞进自己的黑色手提包。 然后跟今井久作说了几句话，又朝高杉彻打招呼，嘱咐他保持作曲练习，便告辞了，一副很是匆忙的样子。 今井久作将这位作曲老师送到门口。 回来之后，十分享受的泡上一壶热茶，吹去缭绕的水雾道： “所有老师对你的评价都非常高，尤其是作曲老师，我原本觉得自己有心理准备，但你今天拿出的这一首《CANDY》，真是令我大吃一惊。” 高杉彻离开窗边，走到今井久作旁边的椅子坐下，开口回答道： “只是有感而发，偶得而已。” 若不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他确实想不起这首歌。 《CANDY》是歌手高桥优专辑收录的一首歌，不算热门，由高桥优根据学生时期遭受欺凌的经历创作。 整首歌听上去完全没有那种丧气感，仔细看歌词却令人毛骨悚然。 “唔……” 今井久作沉默不语，盯着茶碗冒出的水汽看了片刻，缓缓说道： “如果不是高杉君给我们叙述了创作经过，我们还以为，这是你在校园里的亲身经历。” 高杉彻看着对方有些发红的眼眶，不由得产生了一些猜测。 校园欺凌与职场欺凌在曰本本来就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早已功成名就的音乐制作人，会有一些不愿回首的往事，不算稀奇。 即使是曰本皇室公主，不照样被校园欺凌的直接自闭，被迫休学，可想而知这问题有多严峻。 高杉彻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这个时候，无论安慰还是鼓励都不合适，保持沉默，避免勾起他人痛苦的回忆，才是最佳选择。 但他没想到，今井久作侧身又拿起那张词稿，看了又看，随即用天生低沉沙哑的嗓音，主动说道： “像高杉君这种年轻人，应该都不喜欢读报纸。” “前些天，《读卖新闻》刚公布一条最新数据，各国青少年自杀数量，曰本又夺冠了。” “报纸中特意提到，新学年开学后，RB文部大臣仅一天就收到了两封不同地方的中学生的自杀信，原因是他们受不了长期被同学欺负、孤立、羞辱。” “四月初，埼玉县的一名女高中生，被三名同学在公园里围殴致死，原因是她们不喜欢她的名字。月末，栃木县一名男中学生不堪同学长期勒索，在家中上吊自杀。” 伴随着今井久作的话，高杉彻想起了一本书《菊与刀》。 曰本人的性格极端，一旦被群体孤立的话，很容易产生极端想法。 这源自一种耻感文化，关于耻感文化，《菊与刀》说得很详细。 它不同于罪感，罪感来自内心，而耻感来自外人。 外人都说你有错，都来嘲笑你，你自己就会觉得难为情，觉得受到了耻辱，所以也觉得自己错了。 今井久作上下打量着高杉彻，一脸的感慨模样。 “高杉君这首歌中写的学生，被同学逼着去品尝颜料，只因为颜色像糖果一样，我虽然没有相同的经历，却有着相似的遭遇。” “美好的校园和友情，明媚的阳光和笑容，却成为我们这种人，连时间都冲不淡的可怕阴影。” “墨鱼汁，据说营养丰富，对人体有益处，那几个混蛋笑着对我说，今井，你的身体太虚弱，买不到墨鱼汁了，用墨水做代替吧，拜托你试试看吧，是不是真的能改善体质。” “我知道，比起反抗，还是顺从不会被欺负的更惨，所以那墨水的味道，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回到家，我还要装作是自己不小心把墨水洒在了衣服上，母亲絮叨我，我仍要保持欢笑，以免令她担心，我每天幻想的事，就是那些人为什么不消失。” 今井久作仿若无人的说着，高杉彻心中莫名地沉闷。 那位石川校长提到的学生，受到老师的鼓励，奋起反抗却被殴打致死。 而明白反抗会被欺负更狠的制作人先生，好好生活到了现在。 到底是哪种做法更对，这种念头令高杉彻生出了束缚和恐惧，忍不住开口问道： “今井桑，《CANDY》是不是不该发行出去，鼓励大家反抗校园暴力？” 听到他的疑问，今井久作挪到高杉彻跟前的桌旁。 只见制作人先生在桌面做了个掸灰似的动作，然后低声说道： “为什么不发出去，我们就要发出去，引发全社会的热议的关注，在那些强盗一般的人头上，悬一把剑。” “告诉那些被欺辱的孩子，要坚强的活下去，这是首为了不再重蹈覆辙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