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当然可以

“老师！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你不经过我同意就代表我拒绝挑战了……哪怕你有这个权力，也不能这样做吧！” 被浅灰色和冷白色覆盖的房间里，身穿教团新生制服，比现在要小上两号的安格妮丝双手抱胸。 她俯下身子，恶狠狠地凝视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用纤细的双手环抱着温热玻璃杯，一口口抿着甜腻咖啡的少女。 “这次是三席，上次是五席，上上次……” “小萝，能帮我拿一下那边的毯子吗？” 法涅像是没有听见安格妮丝的抱怨那样，朝着不远处的沙发努了努嘴，让少女气得连双颊都如气球一般鼓了起来。 “为什么要装成大喷菇啊？” 法涅严肃地问道，让安格妮丝又磨了好一会儿牙，在心中酝酿了一堆攻击性词汇。 可她最后还是冷哼着把毛绒绒的毯子拿来，平整地叠好，又走到法涅的身侧，弯腰把它放在了法涅的双膝上。 法涅能感受到身旁少女不忿的情绪，所以微笑。 她少见地伸手，摸了摸安格妮丝的头顶，让少女泄了气，坐在法涅身旁。 “安格妮丝，你知道克里斯汀第一次进入深渊是什么时候吗？” 听到法涅突然谈起那个永远能从容不迫地打败任何挑战者的首席，安格妮丝的拳头微微一紧，她摇头，便听见法涅继续说道：“十二岁。” “她在十二岁，甚至还未超凡时就主动随着军团一起进入了深渊。” 安格妮丝一愣，看着法涅平静的侧脸，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极为复杂的心理斗争与准备，又按灭了好几下复发的胆怯与恐惧。 可少女尚未开口，就看到法涅转头，面无表情地扯了一下她的脸蛋：“你要是想现在就进深渊，我就打断你的腿。” 少女的双腿一紧，咽了口唾沫。 可同时也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安心感。 于是法涅满意地颔首，继续说道：“你的大姐和二姐则更早，一个十岁提剑力战帝国的年轻一代，一个十一岁就在深渊不断立功成为了无可争议的超新星。” 安格妮丝当然知道这些。 所以她只要一想到现在法涅还在用她的名义拒绝外界的一切挑战，让她成为圣城有名的缩头乌龟与怯战蜥蜴，安格妮丝就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老师，我就更不应该……” “那么，你有想过代价是什么呢？” 法涅凝视着安格妮丝的双眸，平静发问：“在这些耀眼的成就背后，她们又付出了什么呢？” 她不知道。 来到圣城不过一年，把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精进自身身上的少女哑口无言。 “啊，看来你不知道，无需自责，这对你来说太过正常。” 裁判长又抿了口难喝的要死的咖啡，对愣住的安格妮丝说道：“克里斯汀的内脏有一小半都替换成了人造内脏，有三次，她的心跳都已经停止，几乎就那样死在深渊里。欧若拉当时险些因失血过多而死，如果不是最后挑战者的好心，恐怕你现在就只剩一个姐姐了……还有卡洛丝特。” “她可是净罪庭的常客，几乎每一两个月都要被送进去一趟，稍有差池，大概就会被净化吧。” 安格妮丝的眼里倒映着那对平静又无害的棕色眼眸，心里顿时感到了一阵寒意。 她听见法涅说：“倘若在我们之后，仍需你来透支生命与未来以换取现在，那么我们付出的意义又何在呢？” “克里斯汀进入深渊，是因为她别无他法……但小萝，你不一样。” “安格妮丝，我们在尚且稚嫩时就遍历危险，承受失去与悲伤，从来都不是为了让后人再重走这条路，去告诉你们“要吃苦”，“我们当年有多困难，所以你也要经历”的。” “既然我们斩开了荆棘，那你在成长时便理应享得如此幸福与安稳。” “小萝，不要为此感到手足无措与抗拒，因为这就是你应得的。” 法涅揉着安格妮丝柔顺的红发，少见地露出一丝微笑，可语气却意外地不容置疑。 “但，但是……” 安格妮丝被法涅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和话语弄得结巴了一下，她感受着头顶那只冰凉的小手从她的发丝中穿梭，又眯眼享受了一会儿才连忙反应过来摇头，和法涅拉开了距离，板起了脸。 “但是这和老师你拒绝九席们对我的挑战有什么关系！” “你打得过克里斯汀吗？” 安格妮丝摇头。 “她可是越阶斩杀过升华阶的水银阶……就算我再天才都不可能越阶赢得了她吧。” “其余七席打得过你吗？” 安格妮丝再次摇头。 “老师，并非我自信，哪怕同为白铁，我与他们的差距也无可计量，我甚至不需要使用术式与魔力，单纯依靠剑术就能打败他们。” “——事实上，这也是我一直让你做的。” 法涅点头，不解地问道：“所以，为什么还要接受挑战呢？” 安格妮丝被这莫名其妙的逻辑弄得皱起了眉，她站起身，手拍在桌面上：“我能赢得了他们，所以这就是老师你利用权力违反规则不接受挑战的理由？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法涅手指微动，令不远处紧闭的窗户打开，刺骨的寒风便吹拂到了安格妮丝的脸上，再从脖颈未紧闭的领口处灌入其中，让她打了个颤。 “的确没有这种道理。那么，我想问你，小萝，你战胜他们之后能获得什么呢？” 法涅抬眸，奇怪的问题让安格妮丝的思绪一滞，她咬紧唇：“话怎么能这样说呢，老师……” “看来你不喜欢这个问题，那就换一个吧。” 法涅将咖啡一饮而尽，深吸着寒风，感受着冷意充斥肺腔，再吐出炙热的气息：“如果你接受挑战，会失去什么？” 安格妮丝张嘴呆了一会儿，正想脱口而出“什么都没有”，却看见法涅把手指竖在了唇前，微笑：“好好想想。” 在漫长的寂静与等待里，法涅就一直眺望着极远处的雪山山顶，直到安格妮丝有些不满的声音再次传来。 “太过功利了，老师……” 红发少女苦恼地抿嘴，用手指敲了好几下已经变得冰冷的桌板：“如果我一直瞻前顾后，考虑得失，又怎么能明悟真正的强大呢？” “不对啊，小萝，这并非商人的利益思维，而是通往强大其中最基础的一步——为何战斗。” 法涅说， “为何而挥剑，为何而前进，你的力量将会被用于何处，所作所为也许会导致什么……” “在迈步前进之前，想清这些，知晓方向是最重要的。” 安格妮丝呆呆地，若有所思地点头。 “而你与他们战斗，不仅无法从这些弱小对手的身上学到新东西，如果对方的实力超出你的预期，为了不失去席位，你可能还会暴露出一直以来隐藏着的魔力与术式天赋。” 这是事实。 因为安格妮丝每天都在与裁判所不同的水银位阶审判官，还有给老师推轮椅的克雅对战。 这些身经百战的对手常常把安格妮丝打得几天下不了床，与他们相比，其余七席简直就是破绽百出的小屁孩罢了。 至于隐藏同样过人的术式天赋的原因也很简单。 现在的萨利维亚家已经足够强大了…… “啊，对了。” 法涅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咬着手指的安格妮丝说道：“假如你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其余七席，肯定能获得圣城民众，甚至是所有听说过的人们的赞誉的吧，到时候只要你走在街上，肯定都会有人来找你要签名。” “这就是你唯一能获得的，之后无论是你将这份名声变现，或者就此成为偶像出道都未尝不可……反正百年的试验也基本结束了，科技将重新笼罩东陆，我支持你自己的一切想法。” “如何？很令人开心吧。” 可安格妮丝却没有露出哪怕一丝笑容，她认输似地叹息一声：“真狡猾啊，老师，你明明知道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法涅不禁愉快地笑出了声，为这同自己三分类似的学生。 她眺望着远方的山顶。 许久，轻声说， “既然如此……安格妮丝，那就去用伪装出来的弱小与无能欺骗所有人吧，用你的行动去告诉所有人。” “——你是努力的庸才，是苦学术式而不得入门的学徒，哪怕拥有惊人的剑术天赋，那没有魔力的上限也能一眼望到尽头。” 温暖的金红色辉光从窗外如丝绸般倾泻而入，落在冷白与暗灰交错的墙壁上，安格妮丝那年轻到有些过分的老师的嘲弄声回荡在房间内。 “然后，在历史真正意识到你的存在的时候。” 在安格妮丝的注视下，法涅抬手，平静地指向窗外：“你就也能做到这种事了。” 雪山上的那足有数百米高度的积雪已然消失不见，方才的寒意好似一瞬而逝的幻觉。 十一月的冷峻冬日里，出现了第二个太阳。 炎热的夏风拂过安格妮丝的面颊，卷起她的鬓角，让少女感到了些微的难以置信。 她抬头。 深红眼眸里倒映出那横亘跨越数十公里，正不断流转闪耀的超广域复合术式，那是即使两个太阳叠加的光辉也无法掩盖的伟迹。 “我也能，做到这样吗……” 她回过眸，想起了第一次与老师见面的时候。 “安格妮丝·萨利维亚，能有幸邀请你，同我一起前行吗？” 身披肃冷白袍的审判官躬身，朝自己温和地伸出手掌，像是看到了太阳与希望，所以欣喜若狂。 那话语里有好奇，欣喜，激动，有无数的情感交织，却唯独没有曾经所有人都有的质疑和讥笑。 那到底是多么郑重的邀请呢？ 低矮轮椅上的法涅抬起下巴，与安格妮丝对视，深邃的阴影与耀眼的日光将她的面颊泾渭分明地分成两半，而那对褪去了无害伪装的青金眼瞳里却流淌着滚烫如流火的信任。 那是不容任何人质疑的——“笃定”。 安格妮丝不禁低下头。 自己，真的能配得上这份沉重的相信与期待吗？ 一杯盛满着的黑巧牛奶冰沙撞入安格妮丝的视界中，末端泛着光泽的小勺插在螺旋冰沙的顶端。 轻快的声音回荡在安格妮丝的耳畔， “我记得，小萝你说过最喜欢在夏季吃这个的。” 在冬日炎热的风里，几颗温热的泪珠落入冰沙中，又在片刻后被勺子挖起，连带着苦涩的巧克力和微甜的牛奶一起。 “——那是，当然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