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湖底

十年前，桓阳村。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夕阳西下，村庄的私塾里，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诵读着，一位教书先生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书卷，徐徐行走在孩童之间，听着这朗朗的读书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但下一刻，先生的脸色马上变的阴沉，因为这教室的最后一个座位竟然空空如也，离开的人甚至没有把书本带走，只是草草放在地上。 先生扭头看向窗外，太阳半个身子都隐没在大山后面，渺小的村落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也不早了，今日便散学吧。”先生走回教室前面，对大家说道。 “先生再见！”孩童们起立作揖请安。 先生点了点头，随后慢慢走出了教室。待先生走后，孩子们瞬间找回自己的本性，三五成群、嘻嘻闹闹地跑回了家。 私塾先生一个人走在黄土路上，路的两边是邻里的农田，一排排金黄的麦子静静伫立着，傍晚有凉爽的山风拂过田间的小路，先生的发须也被吹得起起伏伏。 村子坐落在桓阳山脚下，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民风淳朴，村民们大多都以种地为生，偶尔也会去离村落几十里的九渠城用木柴粮食换些银两。 虽说生活不是很富裕，不过这么多年生活下来，村民们倒也自得其乐，因为村子的地点很偏僻，所以很少会有外人进入，人们也享得清闲自在。 先生姓陈，单名一个潜字，是这村子里学问最高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读过书的人。 陈潜年轻时考中了进士，做了一个小官，但因当时朝廷暗潮汹涌，自己投奔的那位大人被贬，陈潜也受到牵连，于是他索性不再做官，回到了母亲生活的村子里，在当地娶了一个女子为妻，做了一位教书先生。 几年后，陈潜的妻子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哥哥起名为明思，弟弟则叫长生。 也不知是不是名字的缘故，哥哥很小的时候就明事理得早，五岁大的时候就跟着父亲早上上山砍柴，然后和父亲学着种地，个子还没有父亲高时就已经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如今明思已经十五岁，家里有他在，陈潜也安心不少。 反观长生，他的淘气劲在村里人人皆知，每次惹祸，都免不了被陈潜用戒尺打手心，但打完之后依然疯玩，这也让陈潜头疼不已。 今天本该是长生上学的第一天，结果下午他就忍不住跑了出去，明知道父亲是教书先生还这么放肆，真是…… “唉……”陈潜叹了口气，负手走向家中。 “爹！” 陈潜转过身，看到明思一脸喜悦，正挑着两筐蔬菜油盐走向他。陈潜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想起长生，脸色一沉，问道：“明思，你可看到长生了？” “长生？他还没回来吗？我走的时候看到他往湖边去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应该是去玩了吧。”明思如实答道，末了，又补充一句，“爹，是要吃晚饭了吗？那我去叫他吧。” “不必，他若是不回来，以后的饭他也不用吃了！”陈潜面色冰冷，也不解释，直接转身走回了家中。 明思心中一紧，心想爹肯定又要教训长生了，于是赶紧把筐放进院子里，自己撒开腿跑向湖边。 “我们就比谁先游到对岸，你要是输了，就别来打扰我们。”长生对一个高个孩子说道。 湖边，一群孩子将两人围在中间，高个孩子一脸愠怒，长生也不害怕，静静等着他回答。 “你要是输了，怎么办？”高个孩子问道。 “我要是输了，我就把我自己的弹弓给你，怎么样？”长生毫不在意地说。 “好！一言为定！”高个孩子一口答应下来，随后走向湖边。 长生身后，一个孩子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对他说：“阿生，为什么要把弹弓给他啊？弹弓被拿走了的话我们以后玩什么啊？” “没关系，那弹弓早就被我爹收走了，他要是想要的话就得去找我爹要去，”长生一脸坏笑地说道，“而且，我也不会输的！” 长生两人将上衣脱掉，一起站在湖边，高个孩子瞅了瞅深不见底的湖泊，心里没来由地发怵，他扭头看向长生，竟然没看到他脸上有什么害怕的表情，又是一阵不快。 “开始！” 两人在声音响起的同时一齐跃入水中。 长生整个身子浸在水里，随后把头朝向湖对岸，手臂快速摆动，仿佛一条鱼一样一下子蹿出了老远。 高个孩子也不甘示弱，强烈的好胜心战胜了恐惧，身体激起猛烈的水花，全力向对岸游去。 岸上的孩子在加油助威，稚嫩的童音飘荡在空旷的湖面上。 “阿生！快啊！他快追上你了！” “阿生！快！” “就快到了阿生！快游快游！” 两人不一会儿便已游过了大半个湖面，再换十几口气就能冲到对岸。长生虽然领先高个孩子一头，但一开始体力消耗得太快，反而渐渐被他超越。 长生有些焦急，尽管他输了并没什么损失，但他还是不想让那高个孩子赢掉比赛。他其实认得这孩子，有一天他和哥哥一起背着砍好的柴火去集市上换些油盐，路过一片空地时他看到那高个孩子正对着两个小孩拳打脚踢，最后还是哥哥赶走了他，这才没有让他继续打下去。 所以当今天他来找他们的时候，长生才会不耐烦地赶他走，虽然长生很淘气，也不喜欢读书，但爹教导过他的那些话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也从来没有伤过人。 手臂渐渐没了力气，腿也变得迟缓，长生倒是游得越来越慢了。高个孩子已经超越了他，却也有点儿体力不支。他回头瞥了一眼长生，然后又憋足一口气，奋力向前划水。 长生这时刚刚出水换气，高个孩子划来的水花就迎面撞在他的脸上，湖水呛进了嗓子里，原本勉强维持的动作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身体不听使唤地往下沉。 长生想要吸一口气，可嘴张开后只有四面八方涌来的湖水，他觉得身体好沉，恶心得想吐却又吐不出来，眼前的视野越来越暗，他的意识也仿佛淹没在水中，逐渐落到最深最黑暗的地方。 湖水之上，高个孩子仰躺在石滩上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笑了笑，扭头对那帮孩子说：“怎么样？还是我赢了吧！愿赌服输！” “嘁！得意个什么劲啊？不就是赢了嘛。”一个孩子撇了撇嘴，不屑道。 “阿生呢？阿生怎么还没有上来啊？”另一个孩子迟迟不见长生上岸，有些慌张。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才发现湖面上根本没有长生的身影。这湖泊上一般没什么大风吹过，所以平常时湖面倒是极静的，如今高个孩子早已上岸，随着划水激起的涟漪慢慢消散，湖面也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仿佛长生只是孩子们的一个幻觉，从未有人在这湖里游过。 “啊！阿，阿生不会被水妖抓走了吧？”一个孩子惊恐叫道。 “怎么办？阿生万一回不来的话……呜呜呜……”一个胆小的孩子哭了起来。 “都怪他！要不是他，阿生就不会下湖了！你把阿生还回来！”一个孩子突然指着高个孩子大喊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信不信我揍你！”高个孩子气红了脸，对孩子们扬了扬拳头。 “你把阿生还回来！你把阿生还回来！”孩子们一拥而上，带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勇气，竟争相打起高个孩子来。 “都给我停下！住手！”明思从远处跑来，一下子便看到了一群孩子在地上翻滚殴打，连忙上前制止。 明思扒开高个孩子和另外一个小男孩，他认出了这高个孩子便是之前行恶的那人，于是便把小男孩护在身后，皱着眉头对他说：“你为什么欺负一个小孩子？” “我没有！明明是他们先……”高个孩子辩解道。 “都是他的错！就是因为他，阿生才……呜呜呜……”小男孩说到一半便哭个不停，后半句话被哽咽声淹没。 “你说什么？长生他怎么了？”明思一惊，这才注意到四周都没有长生的身影，他连忙将小男孩拉到面前来，紧张地问他。 小男孩断断续续地说了事情的经过，旁边的孩子们也有一声没一声地附和着。听到长生还没上岸，明思直接抛下小男孩，连衣服都来不及脱，直接跳进了湖水里。 “你们快回村里找人！快去啊！” 明思把头探出水面，大吼了几声后又潜入水中。岸上的孩子这才反应过来，一齐往村子跑去。 高个孩子似乎有些吓呆了，不知道为什么，长生没有上岸明明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心里却害怕得要死。看到他们离开，他也跟在了他们后面，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湖水，心脏突然一跳。 他感觉，长生可能真的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