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位（二）

莉莉时常思考，三年的天院进修究竟带来了什么。和木说的不无道理，生活中用不到深刻的算数知识：玩重排九宫并不需要计算奇偶置换，解不出五次方程也不值得骄傲。唯一有点实用价值的灵动分析学，又附带了一个奇特的世界观。离开天院后，不得不在两套世界观间转换来转换去，这可不好受。至于最后一年学的日课，更是糟粕中的糟粕。 但人生不止柴米油盐，正是对天理的追寻建构了意义。离开天院后，这些无用的知识又无时不在内心里重筑天院、唤起曾经的荣誉、拉近自己与天的距离。莉莉这样慰藉自己，在将要离开天院时，总算能平静地与过去这三年和解——如果不是突然被玉兰通知，自己要接任她做天女的话。 天院的进修两头不讨好。对普通使女而言，她们要学的过于繁杂无用；而对真正的天女而言，所学又太过粗浅以致同样无用。莉莉明天登基、从后天开始就要去含章亭做日课；但即便到今天，也没完全掌握日课内容。由于其私密性，进修课上往往只提大致规定，因而天女往往会在日课中加一些个性化的内容。但莉莉宁愿循规蹈矩、做一个守成的天女。 已是深夜，莉莉一个人躺在紫微宫内玉兰睡过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月色如洗，静静地泻在紫微门上。莉莉起身，趁着月色去西苑走走。 丛林掩映中，含章亭睡在天心湖上。这是梦结束的地方，却也将要成为梦开始的地方。当上天女，就能来含章亭了吧。莉莉大着胆子走上台阶再转几个弯，走进含章亭；在立柱上摸索一阵，很快便找到机关，打开。 石凳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通向地下密室的暗道显现。含章亭的顶盖遮住了月光，密室里还是黑漆漆一片。莉莉站在入口处，最终没能鼓起勇气走下去。灵遗物会向被拣选者展现自身——换言之，如果看不到灵遗物，就没有当天女的资质。还是等明天登基以后吧，想到这，莉莉从含章亭退出来。 这样的时间，只属于莉莉一人。成为天女后，这自由抑或孤独，也会越来越多吧。就像刺猬一样，既要抱在一起取暖，又不能抱得太紧。果然还是要有个伴啊，莉莉想着，回到紫微宫。 天女享有诸多特权，在重要仪式当天睡懒觉便是其中之一。当使女们早早起来、在祭天台前等待时，莉莉伸了个懒腰，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天女座下”，房间外传来敲门声。 “请进。” “天女座下万福，请允许我为您更衣。”和木捧着天冠和祭礼服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昨晚没休息好”，莉莉打了个哈欠。“我应该早点起来的，让别人等太久可不好。唉，现在还没有当天女的实感呢。” “登基后就有啦”，和木笑道。 “真是麻烦你了，你之后还要回祭天台前站队吧”，莉莉说。“是克让叫你来喊我的吗？在他眼里，我还真是不省心啊。我自己一个人又不是起不来。” “这是我的分内事。”和木说。 “是吗？我是觉得，后辈使女给前辈使女照顾起居，实在是天院的陋习，还是改掉好。这两年麻烦你了，一直让你帮忙，我也过意不去……” 莉莉还没完全醒过来。嘴里不停叨叨的同时伸伸手抬抬腿，在和木的帮助下，套上装饰繁复的祭礼服。戴上重重的天冠，莉莉摇摇摆摆地出门。快要走到祭天台时，莉莉从和木手中接过天铃，放慢脚步，故作深沉地走在人群正中间，来到祭天台的台阶前。在和木的小声提示下，莉莉摇响天铃，登上九级台阶，跪在祭天台上。 “妾以玉兰天女御侍，就学紫微宫。曩者，月见天女谕玉兰天女，谓妾实膺景命，宜俟时登位，玉兰天女亦属意眇躬。妾固辞之，敢以凉薄承天祀？玉兰天女深仁厚泽，悯念兆民。岂期遽而遐弃，大位复虚。” 文礼秘书怀德的声音从祭天台下传来，莉莉想起了过往的梦。梦中月见天女说，天女本人并不需要特别的知识，每件事要怎么做自然有专门的人引导。只要按照他们的要求，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模仿规定的动作即可。 “玉兰天女尝以天铃付眇躬。以是，少宗伯试中都牧录秘书事惟光、……、文礼部卿领秘书监怀德并奏劝进。仰惟所托之重，俯徇民情，妾不敢再辞。” 不，这样不好。莉莉掐了下大腿，强行提起精神来。月见天女才不会在祭天时胡思乱想，那些只是妄想罢了。夕雾一直都很认真，如果是她当天女，此时一定会摒弃一切杂念，一心祭天吧。明明进修课上都学过的，现在却忘完了，真是丢脸。 “妾莉莉不得已，主祭含章亭，简在天心。愿慎德敬天，惟怀永图，谨循至道，惠绥黎元。妾莉莉顿首，诚惶诚恐。” 还没等莉莉调整好状态，怀德就已经念完祭天词、回到队伍中站好。莉莉赶忙在祭天台上磕个头，起身扶好天冠，拿上天铃，走下台阶。在和木的带领下，往天合殿走去。 糟透了，总觉得还没睡醒，昨天就不该那么晚还去西苑散步。坐在御座上，莉莉依旧不住地打哈欠。惟光还在念啰里吧嗦的贺表，莉莉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坐上御座也没带来什么新的视角，和当初做紫微御侍、站在玉兰姐姐旁边时的感觉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稍稍抬头，就能看到悬在上方的枯树枝。 传说是悠离天女种下的树苗，由继任的望春天女从土里挖出来挂在天合殿上……等等，自己不就是悠离天女的转世嘛！莉莉突然想到，这样的话，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特别的用意来。 惟光代表秘书班子们念完贺表，天院的四位宫主也依次上表。夕雾受过良好的初等教育，莉莉毫不怀疑，她完全可以自己写一篇漂亮的贺表出来，无需找文礼秘书怀德代劳。莉莉试图认真听下去，但很快就放弃。这两年来，光是把算数和灵动分析学补上来，就已经耗费全部精力。识字部分欠缺的功课，怕是永远补不上来了。 夕雾念完贺表后，莉莉突然想到，今天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册封紫微御侍。莉莉总觉得，自己对夕雾是有所亏欠的。她当初非常想当紫微御侍，自己却抢了她的位置。后来她不再念叨这事……也不知是真的放下了，还是另有隐情。要是现在册封她做紫微御侍，她会高兴吗……可是在这之前，也没人来提醒册封紫微御侍的事。三年前，临清还相当积极地帮着夕雾跑来跑去呢，这届秘书班子似乎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 莉莉回过神，突然发现朝臣们都不再低头，而是抬头看自己，像是等待什么似的。和木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在天合殿正中间，天院总管克让捧着紫微冠和霞帔站在一侧。 “啊？”莉莉惊讶地叫了出来，马上又捂住嘴巴，尴尬地咳了一声。有谁说过和木要做紫微御侍吗？莉莉一点印象都没有。也罢，早上起来脑袋就晕乎乎的，或许真的忘记了。而且和木嘛……也不坏。 莉莉站起来，从克让手中接过紫微冠，帮和木戴上。又拿来紫色霞帔，从和木脖颈后面绕一圈，搭在她的双肩上。自己记性有这么差吗？连答应过册封紫微御侍这么重要的事都记不住。等仪式结束，回紫微宫好好补上一觉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