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等你醒来

落雪一夜，天不见星。 洪亮的婴啼于崔宅响起后，天际一团星辉隐隐绽亮，穿透了乌黑厚重的积雪云层。 崔宅后院灯火通明。主屋院中站满了崔宅仆妇，静候着差遣，不敢高声语。 主屋外堂内，火光熊熊的火盆烧得旺旺，定州最好的女科郎中围簇火盆前取暖，小声叙谈。 老管家钟裕陪坐其间，偶向屋外发令，命仆妇送来热茶、糕点供应，以免郎中们不耐久候。 内卧外间，崔康时双手攥握得紧紧，坐在毂车上的身子颤抖不休。 宋卿月何时入的卧寝，他的身子便是何时开始颤抖。 钟离拿厚重的滚金丝玄色貂氅给主君披了，孰料分毫不起作用，主君身颤如柳依旧。 遂明白主君非是寒冷，而是恐惧！ 全崔府上下皆知，前主母李慕儿亡于早产引发的难产，今日宋娘子又这般情形…… 钟离唯有将毂车边的火盆，往主君脚边挪了挪，又拿来一张厚羊绒毯，盖在主君颤抖不休的膝头。 崔康时圆眸恍惚，毫无意识地看着钟离为他操持。 四年前那个冬夜的情形，在他脑中翻腾不休…… 李慕儿躺在浸满鲜血的锦衾里，嘴唇微弱翕合，他哭着俯下耳朵听她乞求：“平安，我不想死，我想活，救我……” 今时与彼时类同。 一样腊月天，一样下着大雪的夜，一样的难产情形，只屋内躺着的人变了。 他在外屋等了许久许久，等得手脚冰凉，失魂落魄。 卧寝内，初时宋卿月凄厉喊叫，被稳婆们喝止后，转成低低的呜咽。 后来除了稳婆们的鼓劲嘈嚷声，再不闻宋卿月的声音。 他便不愿再等，想要催车入屋握紧她的手，陪她生死共历。 一声洪亮的婴啼，使他将失魂落魄的神智敛回，霍地抬眸，望向卧寝的门帘。 稳婆们惊喜的叫嚷声在内屋响起，杂乱纷纷，他却仅听入耳一句话——“母子平安”！ 僵死的心霎时复苏，狂跳如雷，他手忙脚乱催动毂车，想要冲入内卧，却被从外面奔入的郎中们抢了先。 郎中们等了大半宿，就等着崔家主母成功分娩后，为其看诊，然后回家补眠。 内卧门口霎时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令崔康时成了挡道的无用之人。 好在，数位稳婆手抱崭新的大红襁褓欢天喜地出来，一见尴尬避在门侧的崔家主君，给他安排了一个活计。 稳婆将襁褓往他膝头一放，他无措伸手揽住，面色怔然。 “恭喜主君，贺喜主君，得了个小公子！” 稳婆们两手血污未净，脸上笑眯眯地，齐齐抱手于腰间福下。 崔康时怔怔看着膝头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未觑其样貌便强作欢笑朗声：“诸位辛苦！钟离，给嬷嬷们看赏！” 钟离忙伸手相引，笑盈盈道：“嬷嬷们辛苦！外间备了茶点，诸位嬷嬷随我去暖暖身子，填填腹。” 待稳婆们散尽后，崔家仆妇们又欢天喜地涌入，朝他贺声如颂。 于纷乱的祝贺声里，崔康时阖目一叹，伸手拨开遮挡婴儿头脸的襁褓内衬，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明明是七旬的早产儿，偏生得眉目丰润。 小圆脸团团，白嫩嫩地泛着脂腻的光泽。闭着的眼睛眼裂修长，长长的眼睫若两把鬃刷般浓密…… 他神情酸涩，手指轻轻抚过婴儿吹弹可破的脸，分辨眉眼有几分像宋卿月。. 当手指抚至婴儿嘴边，婴儿红嫩的小嘴，警觉地朝他手指方向呶动。 小嘴数触手指不能，瘪了瘪后，咧嘴大哭，“哇……” 哭声又急又怒，眼泪霎时从闭着的眼角滚出，眼角肌肤泛起桃花红，白嫩嫩的脸也涨得通红。 于这躁急的哭声里，满屋子仆妇纷纷欢快笑起…… “小公子这大嗓门，听着就生得强壮。” “看这乖巧的小模样，简直与主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珍娘刚出生时，也这般粉嫩嫩的可爱哩！” “小嘴咧这么大地哭，都能看到喉柱了，好凶哩！” 婴儿洪亮的哭声吵闹，兼仆奴们不着调的夸赞声频频，崔康时神色一艰，深蹙了眉头。 有仆妇只道主君不会抱子，便伸出手来道：“主君，交与我们吧，乳娘也到了，小公子当喝奶了！” 崔康时从善如流，将襁褓递与仆妇们照看，强笑道：“大家伙儿都找老管家领赏去！” 那孩子不是他，他并不挂在心上，他挂在心上的——是屋里那个躺在榻上的人。 遂后，他于卧房外静等郎中消息。 未几，郎中们纷纷出来，只道的情形不算太好。 宋卿月难产失血，虽无性命之虞，却陷于昏迷，一时难以清醒。 未待郎中们说完，他已驱车入了内卧。 榻上浸染鲜血污物的床单被衾，乃至宋卿月身上的亵衣，已被仆妇与稳婆换过，但屋内浓浓的血腥气却挥散不去。 刘喜翠等婢女围簇在榻边看护宋卿月，一见主君入屋，忙给他挪开位子。 催车抵近床榻，他看着榻上睡得一脸安静的宋卿月，伸出手轻轻抚上她微凉的脸。 千言万语便于喉头挤成团，仅低唤出一声：“宋卿月……” 就在昨夜，榻上这个娇美的女子手刃了他的杀妻仇人，强忍着腹疼说服即墨云台放归。 又经一夜惨烈搏命，为那个远在天边的人诞下子嗣，深陷昏迷。 往昔，他欣赏她凶悍护短的性子，只道娶她过门后，一能怜爱珍娘，二能慰他失妻之痛。 可与她交集这短短两年来，方知她性子里除了凶悍护短，还有沉稳与机敏。 经历如此多的生离死别，家国动荡，她不仅要保自己与肚子里的孩子，更没忘回护于他，将他处置不能的沈安青杀了。 可她仅仅只是一个二十二岁，平凡的商户之女啊！ 抚着她耳畔汗湿未干的发络，他噙泪冲她静睡的脸轻声，“饶阳望春山的梅花都开了。待你醒来，夫君带你去踏雪赏花。” * 花窗外的天空泛起了粉白色，雪落已停，崔府内外积雪成银。 崔府门前大雪被身的一对石狮头顶，两串红灯笼于寒风中摇摇晃晃，将石狮身周的雪地照出两团喜庆的红。 一驾盖顶积雪的华车，急匆匆停于崔府门前。 车帘一掀，先下来一位仆妇，仆妇伸手，接下一位华服五旬妇人。 二妇提裙步上府阶。华服妇人伸手轻握冰冷的铜扣，叩响了崔宅的府门。 须臾，“吱呀”一声门开。 开门的崔家老仆看了一眼门外人，难以置信地揉眼再一看，讶然拱手一揖：“李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