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往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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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栋茶楼,一方茶桌,一盏茶。 说书老道夸夸其谈地讲着修真界的各色传闻,底下听众时而附和、时而争论。 人来人往,烟火嘈杂,是再常见不过的凡间一隅。而对楼上雅座中相对而坐的两人来说,这一幕,已轮转过好些遍;每一遍,却都不尽相同。 这一世的任务者名为卓习宇,在傅偏楼的叙述中,是个常常热血冲头、十分莽撞的青年人。 与最初的程行有些相似,对修道充满了期待与幻想,不过倒是没什么坏心思。 并非不择手段的恶棍,也并非舍己为人的圣贤;普普通通,着实乏善可陈。 和第六、第七、第八世的任务者没什么两样。 方小茜之后,傅偏楼已不愿再信任任何一个任务者。 每一次重来,在魔从小的耳濡目染下,他早就对这些人升起浓重的防备之心。随着记忆逐渐复苏,更是不屑一顾。 若不是还记挂着可疑的系统,他根本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故而,这几次见面,傅偏楼表现得异常平静。 添一碗红豆汤,便如寻常与友人相聚般,喝着茶,随意地聊一些话,心情瞧上去还不错。 此回本也如此。 不过斟杯茶的时间,对面絮絮说着近况的声音傲尔一止。 谢征疑惑抬眼,只见傅偏楼凝视着楼下某处,一动不动,僵硬得宛如一尊石像。 他的面上忽然呈现出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荒谬得想笑,又笑不出来,眼神发直,十分不对劲。 沿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人头攒动,是几名正谈笑风生的陌生修士。 不是熟识的任何一人,也并无异状。 回首欲问,然而只这片刻,傅偏楼已低眉敛目,收回了视线。 “怎么了?”谢征问,“你的脸色不太好。” “是么. …” 垂下眼睫,傅偏楼望向茶盏中倒映出的人脸。 脸颊苍白,神情郁郁,唇角尽管抬着,眸中则殊无笑意,生硬而难看。 谢征再次看向那几名修士:“他们是谁?与你有旧?” “说有也有,说无也无,一面之缘罢了。" 谢征默然。 倘若当真只有一面之缘,何至于露出那种表情? 他正忖度着是否要深究下去,傅偏楼却瞧出了他的想法,摇摇头道:“我与他们的确无何纠葛,不必自扰。” 青年低首摆弄了会儿喝空的茶杯,沉默半晌,唤道:“谢征。” “嗯。” “我想问你一点事。” 谢征轻轻颔首。 “这是我们第九次见面了吧?也是我的第九辈子。" 嗓音低得几乎呢喃,傅偏楼眸光闪烁,朝楼底探去,扫过嘈杂的众生百态。 随即拈起茶盏,遥遥盛出一个正与旁人谈笑的修士。 正是他先前凝视的那处。 “那人,第一世时,我曾心血来潮,救过他一命。” 眯起眼,他轻声说道,“他从此对我感恩戴德,哪怕我名声差到在修真界人人喊打,也逢人就为我解释、开脱,乃至引起冲突也在所不惜。” 指腹摩挲杯壁,将茶盏移向右边,框住与那修士谈笑之人。 “这人呢,则在我最初下山时遭过难。碰到魔眼会有何种下场,你也清楚。” 话音顿了顿,“被魇住数月,疯疯癫癫,全靠师门照顾,清醒过来后,自然对我惧怕万分、也无比痛恨,四处宣扬"妖道"之名。” 谢征听他发出一声嗤笑: “如今相谈甚欢的二人,曾是彼此最看不顺眼的仇敌。如今没有我的介入,却成了好友——所谓阴差阳错、世事难料,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只是,觉得有点讽刺。” “他们都不记得了。”放下茶盏,傅偏楼袖手喃喃,“上辈子、上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只有我在不断忆起。” “只有我在反复重来。” 他仿佛不解,又仿佛质问,“你说为何独独是我?” “没完没了,就好像天道在愚弄我一样。” 瞥了眼对面,傅偏楼唇边流露出一丝讥诮,“你也是。” “…”谢征缓缓蹙起眉。 “从第三辈子起,我开始尝试将这一切带出茶楼。” 傅偏楼语调轻柔,仿佛在讲故事一般,“起初,是偷偷在桌角刻下你的名字。” “修真界中想要我命的人从来不少,每每独行,免不了观察周围,仔细记清每一处,好及时发觉不妥。”他垂下眼,“可在你消失之后,那道痕迹也与你一道消失了。" “第四次,我取玉简刻录下你的模样,尔后以法术纳入袖里乾坤当中,与世隔绝。后来再翻开,仍是空白一片。” 这些心思,谢征从不知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傅偏楼也不需要他说什么,自顾自地往下道:“第五次,我故意扔掉方小茜予我的玉瓶,弄死里边的蛊虫,欲提醒自己,在一无所觉时,发生过不一般的事你猜怎么着?” 谢征抿紧了唇。 傅偏楼蓦地笑起来,指指额头: “在那之后的印象里,玉瓶又回到了我的手中,蛊虫安然无恙、死而复生。你好似从未出现过,而我一直独身坐在这里,直到把那些甜到发腻的点心吃干抹净。” “第六次,我身上恰带着一样灵器,可将方圆百里的景象刻入,千载不磨” “第七次,我自毁丹田,修为掉下结丹之境” “第八次” 语调越来越激烈,语速也越来越快,傅偏楼抬起脸来,眼角发红。 那张姿容绝俗的脸近乎扭曲,隐隐带着一丝走投无路的疯狂。 他执拗地逼视着谢征,忍无可忍似的,凄厉道: “既然走出这方茶楼就会遗忘掉,看到你才会想起一切,谢征,你又何必出现在我眼前?” “既然什么都无法改变,为何要令我清醒过来?如此徒劳!如此愚蠢!”©“可我还会这样下去,直到下一次,再一次反反复复、重蹈覆辙、永无尽头!" 元婴修士的威压不受控制地涌出,灵流乱窜,眼前的茶盏、碗碟、矮桌,连同一旁的刻着花鸟的屏风、楼梯、墙壁,尽数震为齑粉。 底下修士不明所以地惊惶起来。 “怎么回事?” “是哪位尊者在此?还请息怒!” 就在傅偏楼失控的那一瞬,谢征眼神一凝,起身挥袖,将他的灵力全部拦下。 “傅偏楼,”他有些不忍,“你. 冷静些。” “冷静?呵呵,冷静?我要怎么冷静!” 傅偏楼闭上眼,深深喘息着,指尖都在颤抖,“像你那样吗?我做不到。” “好累、好难受、好辛苦” 他轻声说:“我快受不了了,我不想继续了。" 从袖中取出长枪,灵流缠绕,枪尖挑出一抹雪亮的银光,直指对面的谢征。 谢征一顿。 “你想做什么?”他眸色稍沉,“不要乱来。” “.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最后说过什么吗?” 傅偏楼喃喃,“那时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突然出现,有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却平白乱我心神。” “我想着,你若是胆敢来妨碍我,就杀了你。便与你说” “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一字字地说着,语气冷酷,与那时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说完,摇头嗤道: “真可笑,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彼时的他还不曾想到,他跟谢征的确还有再见之日,只不过,那已是下辈子了。 每一辈子,在这座茶楼相会,最长也仅有一盏茶的功夫。 于对方而言,不过是九盏茶;于他而言,却已度过漫长而又无望的整整九辈子。 “我想试试。” 傅偏楼朝对面的白衣修士缓缓走去,止在一步之遥。 他抬起脸,望着近在咫尺之人,微微一笑,笑容中藏着无比浓稠的危险意味:“试试杀了你,或者我死了,能不能结束这一切。” 然而,即便被枪尖抵着,谢征也没有抽出腰间的剑。 他只略略垂眸,看着眼前的青年。 “不反抗吗?”傅偏楼问他,“你打算就这么引颈受戮?” 谢征淡淡道:“你不会杀我。” 傅偏楼一愣,随即呛出了声。 “听上去真荒诞。”他嘲笑,“我们分明才认识了不过九盏茶的时日,你却这般笃定。” “可就是这么荒诞…”他又叹息,“我不会杀你,我杀不了你。只不过是,才认识九盏茶,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很奇怪对不对?相处如此短暂,与我所历经的时间相比,犹如白驹过隙一般。” “ 我却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 没有羞涩,欢喜,窘迫。 他平静地说着,眼中浮现出隐约的哀戚,以及无尽的苦楚,阴云一般,填满瞳孔的每一个角落。 显得晦暗难明。 谢征没有料到会有这番剖白,微微一愣。 “我记得,你说你有一个感情甚笃的师弟。”傅偏楼有些疲惫地道,“别再来纠缠我了,如若还有下辈子,去找他吧。” 枪柄在掌心挽出一道花影,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陡然往后退了一步。 原先指着谢征的枪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只听得“铛”的一声。 金戈相撞,长枪刺中了早有准备的剑刃。 谢征欺近还未反应过来的青年,一把捉住那只握枪的手腕。 “一直在这里。”他凝视着傅偏楼,缓缓道,“我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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