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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生命的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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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胸口的野兽依旧紧绷着。 酒馆老板儿子的追思礼拜结束了,他们站起身,老板邀请他去喝杯啤酒。 “不了,我是自己出来的。”男人说道。 老板的脸色稍微诧异,但只是稍微而已,他叹口气道:“那我只有劝你早些回去。” 男人没有回答,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荒漠流浪的日子里,他的小腿骨折过,所以现在很快就习惯了这种走路方式。 当走出教堂时,生命流逝的感觉在脑子里重现,男人旋即意识到时日无多了。 所以他回过头,朝老板挥手告别。 男人的呼吸开始一次比一次急促,他站定住,努力深呼吸,好不容易才将这感触缓解。 “该回去了,出来太久了。”男人喃喃道。 他拐过一个街角,这里光线昏暗,狭窄得几乎只能容下一个人。 男人的脚步平缓,担心过快会加快呼吸速度,腰间的烛台稳当地系着。 身后,一个黑影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 一只小手瞄准那座锈迹斑斑的烛台,飞快地靠过去。 啪。 男人倏地转过身,将那孩子的手腕抓得死死。 他自小是偷面包长大的,一晃多年,现在仍对此熟捻无比。 “你要偷东西?”男人直勾勾地盯起孩子。 那男孩一下被盯得发毛,就像被一只狮子盯着,他哆哆嗦嗦。 “先生...”男孩不知为什么,在这凶狠的男人面前只能点头。 “为什么?”男人低沉着嗓子,听起来又像怒吼。 男孩哑住了,不知道怎么开口。 男人狠狠地盯住他,眉头紧皱,野兽般的瞳孔在颤鸣。 这似是拷问,可男人不仅是在拷问男孩,更是在拷问艾兰必因,更是在拷问男人自己。 那孩子不会知道,眼前这男人,灵魂深处比他还要惊慌失措。 “为什么?”男人的语气透出凶狠。 那孩子打了个机灵,几乎快哭出来道:“我只是觉得好玩,只是觉得好玩,我想要那烛台。” 这位前执政官愣了下。 男人翻江倒海的心情刹时平复。 “你说,只是因为好玩,不是别的?”男人的语气柔和多了。 那孩子搞不明白男人为何方才还凶狠无比,眼下又和缓下来,只有乖乖点头,连连道:“是的,先生,对不起,先生,主会祝福你的,先生。” “不是因为饥饿、贫穷,不是因为疾病急需钱用,不是因为任何痛苦或者悲惨的事吗?”男人又一遍确认道。 “不是...只是好玩...我很抱歉,先生,我错了。”那男孩拿出最大的认真说道。 男人松了一口气。 “我会放过你,但你要记住...”男人松开了手,孩子的手腕通红。 “记、记住什么...”孩子害怕地问道。 他划起手指,朝孩子作圆环礼,他很虚弱,最后连手臂都在轻颤,他将指尖点在孩子额头上。 “从现在起,主拯救了你的灵魂。” 他说完这话, 陡然感觉到生命松懈下来。 野兽匍匐下来,安详地阖上眼。 于是,男人转过身,拄着拐杖,一下一下地敲在地面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男人卖力地爬进杂物房的窗后时,撑不住地气喘吁吁。 他想不到自己会虚弱成这样,身体已与老人无异。 男人靠在墙边休息一会,之前怎么走出去的,这时又怎么走回去。 当他抓着楼梯的扶手,走上房间所在的楼层时,差点花光了一生的力气。 男人走回病房门前,推开那扇木门。 卡塞尔竟在病床边站着。 看到彼此,他们都很惊讶。 “你怎么回来了?”还是男人先反应了过来。 “我...有种莫名的预感,就像...主的指引。”卡塞尔走了过去,将断腿的男人扶上病床。 男人躺在上面后,解开腰带的烛台,抱在手里。 “卡塞尔,你知道吗,我出去了一会。” 卡塞尔点点头说:“当我看到这里没人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慌张。我预感你只是出去了一小会。” “你的预感准得出奇。”男人说道。 “或许只有这一次,你去看了什么?” 男人仰起脸,凝望着卡塞尔,他的眼睑虚弱了,要花点力气撑起:“很多,很多...我去看了一位母亲和婴儿,酒馆里的公民们,为小儿子作追思礼拜的老人...还有偷我东西的小孩。” “主啊,他敢偷一位执政官的东西。”卡塞尔说完,笑着纠正了自己的措辞,“前执政官。” “他偷我东西,这不重要。”想了想,男人笑道。 “你笑了,我一直觉得你不是很习惯笑。”卡塞尔说道。 认识这么多年,男人常常以不苟言笑的面目示人。 “因为很多时候需要我严肃点。”男人收敛起笑容说道。 卡塞尔想了想,问道:“你说那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什么... 男人仔细地想了想,一时难以表述,只能道:“我不知道。” “噢,这很没意思。” “是的,很多事都没意思。”男人不禁地阖起眼睛。 他从指尖涌起了困意,想就此睡下。 可是想到什么,他又陡然把自己惊醒,拿手撑着身体。 一睡一醒后,男人更加虚弱了。 “我说,卡塞尔,我快死了。” 卡塞尔的表情僵住了。 这位新执政官强打起笑脸,无奈道:“我...” 话还没说完,男人便打断了他,强硬道:“不必叫医生,也不必叫神父来,你得接受它。” 卡塞尔只好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是男人先开了口。 “生命的最后,我们来谈谈诗歌吧。” 卡塞尔看着他。 “你还在写那首长诗对吗?”男人问道。 “对,有段时间耽搁了,但现在,一切情况都好,整个王国乱了起来,我们在准备行动了。”卡塞尔说道。 接着,他又有些惊奇道:“我还不知道你懂诗歌...” “是的,我不懂,但还是来谈谈吧。那首写给艾兰必因的诗。” 卡塞尔直了直身体,他拉近了椅子,靠得更近些。 “那我们来谈吧,”卡塞尔说道,“先说开头。” “对,开头,你是怎么写的?”男人的语气平缓。 “诗的开头就像女人的眉眼,那最能抓人心房。”卡塞尔轻快道。 “我能听懂这比喻,不过我更想听原文。”男人无奈道。 “好吧,”卡塞尔清了清嗓子,“‘此诗得从一场注定失败的起义说起。"” “还不错。” “为什么?” “和别人写的不一样。”男人简单道。 卡塞尔稍有无奈。 男人抬起手,抓紧烛台,咳嗽一声,他的脑袋有些晕了,开口道:“你继续说。” “接下来就写到了起义,这诗我还没写完,就写到这里。” “对,那一场失败的起义,我们经历了它。” “有你,有我卡塞尔,有科尔文,有凯克...”说到这里,卡塞尔犹豫起来。 “还有麦伦,”男人顿了顿道:“我们不能拿现在来否定他。” “好吧,那得有个意象,给麦伦一个意象,或许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卡塞尔飞快道。 “这交给你来想吧。”男人说道。 “那你自己呢,你的意象该是什么?”卡塞尔瞟了眼他手中的烛台,问道:“烛光吗?毕竟你一直是我们的领袖。” 男人奋力地连连摇头。 卡塞尔便阖紧嘴,等着他回答。 他在床上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烛台吧。” “为什么...” “烛光已在你们身上。” 于是,关于这个没有名字的男人,他的意象就此敲定了。 接着,卡塞尔和男人继续谈论那首长诗。 一首长诗该有什么,该写些什么,就在这漫长的言谈中,从起义到新法律的推行,从面临最大威胁到攻克王都...几乎敲定完了,仅仅剩下结尾。 而随着时间流逝,男人越说下去,便越是有气无力。 卡塞尔也察觉到这点,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男人将烛台抱在怀里。 “关于结尾,我没什么好说的。”男人轻声开口道。 “这结尾没有你的原话,便称不上好结尾。”卡塞尔坚持道。 男人沉吟住了,任由所剩无几的时间逝去。 良久,他精疲力竭道:“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地。” “只有这句?” “只有这句。”男人确认道。 男人彻底靠到床上,从刚才到现在,他都拿手掌撑着身体。 他轻吻烛台,把它抱在胸前。 卡塞尔脑子里的预感颤鸣了。 “谢谢,真是完美的死亡。”男人说道。 卡塞尔眼眶湿润。 “那么,”男人奄奄一息,“我该走了。” 主在上。 他取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朝这多年以来的老朋友,挤出微笑。 卡塞尔的双眼酸涩,泣不成声。 是的,这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就这样失去了生机。 卡塞尔看着男人抱紧的烛台,它锈迹斑斑。 他不知该说什么,方才与自己,漫长地谈论诗歌的男人,多年以来的领袖与朋友,就这样离世,这实在没有实感。 卡塞尔双眼湿润,连嗓子也是湿润的。 他离开了,就这样平静地安息了。 卡塞尔将双手合十,他不知自己祈求什么,只是觉得,该这样静静等待。 木造的窗棂上,淡蓝色的窗帘被微风拂起。 “诺拉里奇。” 有道声音自遥远的地方而来,穿透一切,在此时此刻响起。 卡塞尔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男人抱紧的烛台,自己点燃了。 温暖的烛光燃烧起来... 接引着这个饱经摧残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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