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明月流光（四）

“就是他……” “果然是狐，瞧他那眼睛。” “是他啊。” 不管走到哪儿，童子丸身边总围绕着窃窃私语。 他年纪不大，但是天资奇高，心思通明。对于旁人的恶意和善意都看得明明白白。 他的老师贺茂忠行关爱他，对他要求甚严，是希望他能拥有足够自保的力量和地位。 他接受这份善意。 于是，每日都专心学业和修行。 其他的学徒甚至是业已出师的阴阳师嫉妒他，恐惧他，厌憎他，孤立他，时不时陷害他。是因为他是狐的孩子，天赋异禀，他们一个月学不会的东西，他一时半刻就能学会。 他知晓这份恶意。 于是每日都专心学业和修行。 他一日比一日优秀，那些人便一日比一日心怀怨恨，眼睁睁看着他们与他的差距一日日扩大，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们便开始坏了心思。 ——人的怨恨可以是一味剧毒。 童子丸平静地看着场上一张张扭曲的面孔。 “半妖之子！迟早该滚出平安京！” “别以为你拜贺茂大人为师就很了不得了！” “傲慢的家伙！你凭什么这么傲慢！” 这一张面皮之下，经年累月的嫉妒已经让他沦为恶鬼了啊。 领头的少年出身阴阳家的大族，抱着胸，还算清秀的脸被尖刻和戾气扭曲，“我们布置了阵法，今天你绝对不可能再动用术法，你要是老实求饶，我们倒可以酌情考虑轻点下手。” 童子丸下垂眼帘，他有着一双狭长的狐的眼睛，纤长的眼睫密密，遮住眼里的冷淡。 恶鬼——须退治。 这些人布下的阵法的确十分精妙，可惜。 童子丸指尖捏住法诀。 ——困不住他。 领头人看着童子丸平静的面色，心里打了个突突，但是他十分自信家传的阵法。 趾高气扬地：“不肯求饶吗？今天就让我来教教你何为尊卑！” 童子丸不言，他淡定的模样无疑火上浇油。 果然有人控制不住情绪率先发起了进攻。 “最讨厌你这副样子——” 童子丸微侧身，避开了这一击，只有脸颊旁被蹭出了一丝血痕。 他用大拇指擦去这丝血迹，微眯眼眸，秀丽白皙的面容多出一分妖冶之感。 “区分人与妖怪的从来不是血脉。”他语气肃然。 指尖结印已成。 “恶鬼，须得退治。” 童子丸的发丝无风而动。 围攻他的所有人顿时一种沉沉的压迫感，连惶恐之色都只能从僵直地眼神里透露一二。 恐惧、恐惧、恐惧。 正在此时，环佩相击的玲玲之声，清脆悠扬， 广袖从童子丸面前垂落，又长又宽的玄色衣袖，精细的暗纹，散发着一种极淡极冷的清香。 那是大殿上长日燃烧的熏香的味道，中原小雪上朝时难免会沾染上一丝一毫。 舜国王宫匠官的特制，材料并非十分名贵，燃放它的原因只是为了它清心凝神的作用。 希望诸位大人们一言不合全武行前能冷静一二。 童子丸被护在了身后。 小雪正在殿上处理朝务，莫名其妙感到了一种拉扯力，再一抬眸就看见了多日不见的童子丸。 小少年脸上被划出了血痕，周围一群人围攻他。 小雪下意识给童子丸套了个泡泡，然后把所有人用傀儡线拴住。 一群人霸凌一个人么。 小雪冷笑一声。 勾住线，她侧脸问童子丸：“童子丸，你想怎么解决？” “殿下啊……”他好像才回过神。 眨了眨眼睛，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又见到您了。” 自然而然掐灭指尖的法印，童子丸一脸乖巧，肃然回答：“以暴制暴不好。” ——去你的以暴制暴不好！ 你刚才的举动可不是这个意思！ 一动不能动的众人纷纷面容一扭曲。 小雪得到这个回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童子丸的头，她思考一下，“那不如让他们写检讨或者说罪己书吧。写完交给……” “交给贺茂老师么？”童子丸自然地接嘴道。 “贺茂老师？” 童子丸回答：“是我的老师，也是阴阳寮的主事人。” “好，顺便再多写一份交给家里的长辈吧。”小雪笑眯眯道。 原本松了一口气的众人顿时慌了起来。要是真的交罪己书这、这就完了！ 贺茂大人素来正直…… 更别说家里长辈要是知道了，他们真的惨了！ 任这些人心里如何畏惧后悔，但是也只能□□控着鞠躬后，然后各自去写罪己书。 且不说贺茂忠行一日忽然收到一大叠罪己书，是如何的震怒。 童子丸和小雪这边气氛相当和谐，正坐在廊下闲聊。 说着话，童子丸总忍不住不断拿眼神去确认殿下的存在。 她还是和那时一模一样，几乎没有变化。 坐在粗陋的木板上，也像是锦绣堆砌，错彩镂金的金堂里。 但是童子丸微微抿住嘴，心里充满了遗憾和自责。 “……我适才注意到领头的那个人身上缠绕着一缕若有若无黑气，这是什么缘故？” 小雪单手摸了摸眼睛。 有些奇怪啊，最近她眼睛时不时能看见一些东西。 她确定她以前是看不见的。 不管是鬼魂，抑或是缠绕在人身上的黑气。 童子丸正襟危坐，“他即将成为恶鬼了。”语气平静。 “成鬼？”小雪不解，“人不是死后才能为鬼的吗？” 童子丸摇头。 殿下微微前倾身子，询问的姿态仍然高雅，好似超离凡尘，怪不得她不了解人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仔细解释道：“所谓鬼，是执念的化身。绝大多数死去者的魂灵将立刻归位地狱，只有极少部分的魂灵由于执念滞留人间，化身为鬼。而当他们的执念愈发浓重无法消解之时，他们就有可能堕落为恶鬼。” “寻根究底，成为鬼的关键并非死亡，而是他内心的执念。” “执念。”小雪喃喃这个词。 “他即将被因执念而生的怨恨所吞没了。那道黑气就是他即将堕落为恶鬼的标志。” 小雪在想之前在餐厅里看见的那个学生鬼，她的身上也缠绕着阴秽的黑气，“如果堕落为恶鬼，将会如何呢？” “恶鬼完全为执念所左右，当退治。”童子丸淡淡道。 小雪愣了一下。 “那……” 童子丸一看就知殿下心软，他立刻接着道：“只要在完全堕落为恶鬼时，消解掉执念。那么自然，鬼就不为鬼了。” 小雪若有所思。 童子丸心里正有些忐忑殿下会不会询问那个领头人的事，忽然又被殿下亲昵地揉了头。 “殿、殿下。” 小雪并不打算询问童子丸为什么明知那个男生即将化鬼却无动于衷。事情相当明了，那个男生是一个霸凌惯犯，嫉妒，怨恨使他心怀执念。 总不能去怪童子丸太优秀了吧。 小雪转而道：“说起来，童子丸你长高了呀。” 她比划一下，“我记得上次你才这么高吧。” 童子丸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因为离上次见到您，已经过去一年了啊。 他没有说出这话。 时间，对于殿下这样的神明而言，大概只是一个数而已。 “对了，您上次落下来的纸稿，我都有好好收拣起来。” 童子丸回到屋里捧出一个木匣。 小雪没想到童子丸居然有收好检讨书，她弯着眼睛，笑着道谢，“谢谢你童子丸。” 殿下的眼睛像月牙。 他抿嘴一笑，又想起他一直挂念的一件事，“您有再次被人召唤吗？” 小雪拿着检讨书，正在欣赏她真挚的文笔。欸，原来她之前还写过这样一句话啊。可惜第二稿时忘记加上了。 她写的真好。 她厚着脸皮在心里夸赞自己一句。 然后才回答道：“没有呢。” 她沉吟片刻，“今天，我好像不是被召唤来的。” 虽然也是突然被拉来另一个世界，但是这一次并不是被召唤来的。 “对。我没有召唤您。” 童子丸顿了顿，他下垂眼睑，轻声问：“您也不知道您为何来此的吗？” 小雪点头。 “就感觉到一种拉扯力，下一刻就出现在这个世界了。” 童子丸一本正经蹙着眉询问了几个问题，小雪也认真回答了。 还是没有得出为什么小雪会出现此处的原因。 小雪倒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不就是莫名其妙的穿越嘛。 如果找不到原因，就把锅甩给她那个老奸巨猾的异能力就行了！ 虽然几次穿越平安京，异能力都毫无动静。但是小雪才不相信它是真的毫无动静呢。 比方说她之前莫名其妙穿越到十二国是为了解决附加题。 说不准，另一道附加题也已经暗地里备好了。 哼。 小雪看着认真思索的小少年，一派轻松地笑道：“没关系啦，能时不时来看一看童子丸也很好嘛。” 童子丸听见这真挚的一句话，不由一愣，睫毛微抖，他悄悄握住了手。 半晌，才笑着道：“能再见到殿下，亦是在下的荣幸。” 童子丸真的超乖啊，这种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 小雪忍不住又揉了揉童子丸的头。 真想有个这样的弟弟。 某种意义上，和小景偶尔故作矜傲的样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童子丸微微红着小脸蛋，从木匣里又取出一摞纸稿。 “这是在下总结出的一份手札，您要看看吗？” 小雪接过，翻了几页，微微张大嘴，“……这是阴阳师召唤防骗手札？” “对，您总结的名称还挺到位的。”童子丸稍微有点局促地回答：“因为您之前被一位阴阳师欺瞒过，我便想着这样品行不端的阴阳师或许还有许多，或许将伤及阴阳师与妖怪……和神明原本就脆弱的关系。” 小雪翻过几页，眼睛越来越亮，“童子丸，你将来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阴阳师！” 虽然历史上未见到童子丸这个名字，但是单看童子丸小小年纪就心思缜密，胸怀宽广，没道理不是享誉一时的阴阳师。 或许只是在时间长河里，名字被淡忘或者错解了。 小雪这样想。 一点不吝啬辞句，夸赞着。 童子丸短暂的笑了一下。 有点不好意思地垂头。 就是这垂头的一刹那。 黄昏降至。 金灿灿的光斜照在长廊上，美丽而虚幻的光影里，他再抬头，殿下又消失不见了。 童子丸收拣好手札，他放好匣子。 注视着夜色沉沉而至，月上九天。 他思索着摸了摸脸上早已消失的血迹，静静看那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