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明月流光（六）

云团一大簇一大簇，密布天空。 烟雨迷离，几乎如雾一般缭缭流淌，穿梭过大街小巷，和石桥。 石桥下，一圈一圈的细小涟漪。 小鱼浮出水面，一个个泡泡凝结成一串。 中原小雪看得有趣，一把伞罩在了她的头上。 小雪转头，玉色伞骨的纸伞漂浮在她的头顶，越过伞沿，她只能看见衣服上身精致的浮云花纹，以及一轮弯弯的金色月亮。 这个人好高。 “谢谢。” “不必言谢。”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小雪抬手，握住伞柄，托起纸伞的无形力量松卸。 她把纸伞往肩上一靠。 努力仰起头，才看见这个人的真容。 “您……” 银白的长发，两缕垂在胸前，他一身白金与红的神官打扮，长身玉立，气场强大而威严，不可直视，不可侵犯。叫人总会忽视掉他清俊典雅的容貌。 这是一位气场比容貌还要有存在感的……神官？ 小雪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但是她确定她从没见过他。 对上这双金灿的眼眸，刹那之间，小雪仿佛身处万千星辰间，月轮在侧，有人轻呼她的名字。 雨不知何时开始变小，不过数息，云销雨偃，霁月当空。 她一个晃神，只见月光落在这位不知名神官身上，洁白而明亮的月光像云气一样漂浮围绕在他身侧，仿佛是神明的光环。他就像神明一样高高在上，又满面悲悯。 咦？ 她怎么会这么觉得？ 小雪莫名觉得神官平静的表情下是一种厚重而绵长的悲悯。 “您是——” 神官这样自我介绍道：“我名为荒。姑且算是一名神使。” 小雪重复这个名字，“荒……” 她听见这个名字却并没有乍一见荒的相貌时的触动。 她把伞合拢，双手呈上，欠身道，“您好，荒先生。我的名字是——” ——夜见月。 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名字是咒。还是不要轻易把名字交托给人的为好。” 小雪一愣。 荒的神情清冷自持，接过那把伞，“接你的人来了。别过。” “欸？” 小雪看过去，桥下路边停着一辆胧车，素色车篷，只有四角悬挂朱色宫铃。车前驾着一只笼鬼。 车帘被一只折伞撩开。 一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庞盈盈含笑看她。 成年的童子丸。 ——安倍晴明。 晴明坐于胧车上，他没有动，嘴角的上扬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动作，已经多久了？多久没有见过殿下了。 太久了，久得偶尔叫他以为自己是少年时所作的蜉蝣之梦。 神明的眷顾宛如夜露一样短暂，无可挽留。 可况，他的殿下是来自月亮的高洁神明。 一期一会，其实就该满足了。 可是，满心洋溢的情绪不断在胸膛里鼓动，疯狂的呼号。 世人称赞为高洁的白狐之子，按捺下心跳。 “殿下，许久不见了。”他温柔的缓缓说出这句准备许久的话。 小雪眨了下眼睛，呀嘿。 现在她一看见童子丸，满脑子都是现代流传的各种传说轶事。 这个跟阿满无关，只是现代大阴阳师晴明出场于各类小说影视和动漫的频率太高，当然也是各种乙女向的重要角色。 小雪周围同学就很喜欢晴明。 包括，五月。五月就很喜欢晴明和他的式神流光姬的cp。 说起来，阿满那家伙化名雪满所写的小说里也有流光姬。小雪后来特意看了这本书。别说道满写的还挺好的~ 啊，时间过得真快。 阿满也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怪不得他看童子丸各种不顺眼呢。 小雪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说真的她觉得她和流光姬应该会很处得来，会成为特别好的好朋友。 小雪先朝晴明挥挥手。 她再扭头去看荒。神使大人拿着那把伞，一步一远，拖着月光的影子，消失在路的尽头。 云全部散开，孤月一轮。 小雪怔然。 晴明走到她的身边，“我今日卜算，雨时宜出门，大吉。师兄还笑我卜的不准。”他顿了顿，注视殿下一如往昔的侧脸，“果然是大吉呢。” 小雪的注意力被晴明吸引回来。 “晴明？童子丸？” “在下的名字有什么不妥吗？” 上一次与殿下分别后，他认真为自己的名字卜算过许多次，卜算的结果皆是正常。 他的名字将会是一个时代的符号。 晴明有这样的自信，后世大概不会有人随他的名。 所以，究竟是哪出了问题？ 小雪伸手搭在晴明的肩膀上，她得踮脚。 晴明配合地放低身子，这样一来，他就像主动俯下身子，让殿下摸他一样，他指尖一颤，离得太近了。 他的眼睛不知道往哪放合适。 “殿下？” 小雪端详晴明，“上一次我们见面是？” 晴明一怔，他不自觉垂下眼眸，语气维持轻柔和缓：“上一次得见殿下，还是在下的少年时。“ 那么，叫她打扫卫生的时间点还在后面咯？ 她想到这，轻轻拍了拍晴明的肩，“晴、童子丸又长高了一大截呢。”小雪稍微犹豫一下，还是决定继续称呼为童子丸。 她还记得上次见面时，晴明失落于无人叫他小名的事。 晴明隐约感觉自己过关了？！ 殿下小小软软的手拍在肩上，他却觉仿佛千钧之重，大概是神明亲近的重量，他腿……有点软。 “殿下……” 小雪羡慕：“童子丸每天都吃什么？有特意的锻炼吗？” 她之前去帝光篮球部，其实还想问问篮球部成员是怎么长身高的，尤其是青峰和紫原，但是情况特殊，并没有问。 殿下还是一如既往在意身高。 以前殿下就跟他抱怨过，为什么长不高？ 真可爱啊…… 果然，是记忆里那样美好。 不，比记忆里还要美好。 难怪少年的他会一记这么多年。 晴明笑意更深。 晴明笑道：“请殿下上车休息片刻吧。”他招手，把胧车移位到跟前，一把素雅的折扇再次出现在手里，他亲手撩开车帘，邀请殿下上车。 胧车里的空间很大。 小雪忍不住多看几眼。 晴明为殿下斟水，他深刻地记得殿下的喜好，今日出门，他特意备上的就是蜜水。 小雪接过水杯，“不愧是晴明呢，真厉害！” “一个小术法罢了。”他回答得轻描淡写。 小雪深刻体会到，晴明不愧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阴阳师。 有点与有荣焉呢！ 她喝了一口蜜水，双眼惬意地微眯起来。甜得刚刚好，合极了她的口味。 真的可爱。 很惹人爱怜呢。 晴明看着，终于伸手拾起一缕殿下的碎发，将其勾到殿下耳后。 “谢谢童子丸！” 晴明：“…………” 说真的这个名字他已经多久多久没听到了？ 但是少年的他，不成熟的他，卖个惨都卖不好的他丢下的锅只有他自己继续背着。 忍不住嫌弃少年的自己。 “殿下喜欢就好。” “这是果汁和花蜜？” “对。”晴明如数家珍，说了说其中的水果、花的种类，以及制作的手艺。 “好棒！” “多亏了大家的帮助。” “大家？”小雪想起童子丸的身份，恍然大悟，“是童子丸的妖怪朋友吗？” 晴明含笑颔首。 小雪认真听听晴明娓娓道来这一杯蜜水的故事。 南国的樱，北国的叶上雪，山林间的果实……这些奇妙而绮丽的妖怪间的故事。就像她读过的李长吉的诗，瑰丽无比。 这一讲就是月高悬，夜深深。 “童子丸超会讲故事啊！” 回到了晴明的宅院，廊下，两人相对而坐，小雪双手捧脸，慢慢吐出口气。 她忍不住道：“真想见一见童子丸提到的这些妖怪，樱花姬，蝴蝶妖，雪女，荒川之主……” 晴明就笑，“殿下很感兴趣吗？” 小雪点头。 晴明便道：“好。” 不知不觉已经待了很久了。小雪仍旧没有感觉到世界的牵引力。 她注意到晴明眼圈有点微红了，她便道：“夜深，童子丸去休息吧。” 晴明很想和殿下再多说几句话。 但是他看着殿下关切的眼神，便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他微笑着点头。 “殿下呢？” “麻烦晴明给我安排一个房间吧。” 晴明眼睛微微亮起，“殿下的意思——” 小雪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今天得麻烦童子丸了呢。” “不、不，不麻烦。” 这是我的荣幸。 晴明曾经给殿下准备过房间，可惜，殿下从来没有留到过夜之时。 小雪被晴明亲自领到房间里，两个人告别。 她没有睡觉，而是从空间里拿出书来，继续认真学习。 她出门时还是上午，现在并不困。 临近星夜将逝时，一股睡意涌上来，她看着不及格的分数，决定还是小睡了一觉吧。 * 是梦。 星辰。 无数的星辰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 星移斗转间，星光连绵。 她听见许许多多人在呼唤她，听不清楚呼唤的内容，这些声音错落，有的音节长，有的稍短一些。但是她无端确信这都是在呼唤她。 这些声音所含的情感也并不相同。欢喜的，焦急的，忧伤的，痛苦的，绝望的……欢喜的声音越来越少，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与此同时，顷刻间群星开始颤抖，一闪一闪，最终拖着尾巴从天际坠落。 所有的星星皆以一种天河倾泻般的气势倾倒下来。 星空在崩塌。 那些声音像这片支离破碎的星空一样消散。 小雪猛然惊醒。 她撑起身子坐起来，梦境里骤然面对繁星倾倒的一幕带来巨大的心悸。那种怅然而忧伤的心情还在徘徊心间。 梦里的情境跟那天圣杯的最后，有点相似。无数的星辰坠落，天文学称之为流星。 她是梦见了那天的场景了？ 日光透亮了。 两排小纸人托着放着衣裳的木盘近来。 “这是为我准备的？” 领头的小纸人头顶啪地一声冒出一朵小粉花，它一点头，花也跟着点头。 小雪笑起来，“谢谢！” 所有纸人都头顶小粉花，把托盘放下，就快步从窗户跳出去。 童子丸的小纸人越来越生动了。 小雪把衣服换好。她很少穿这种和服，穿得稍微慢一些。 衣服很合身，月白色，下摆撒着花草的花纹。 推门而出，就在廊下看见了晴明。 晴明朝她颔首致意。身边摆着一张木几，一壶茶。 长发如瀑，深蓝色的狩衣，朝她微笑，宛如春风拂面。 小雪坐在他的对面。 “殿下。” 安倍晴明静静看她。 “就像梦一样。”半晌，他叹息一般道。 小雪问：“为什么这么说。” 阴阳师坐在廊下，笑容清浅，没有说话。 小雪看了看晴明身前的茶具，茶杯内壁一抹茶痕，灵光一闪。 她问：“童子丸，你不会……一宿没睡吧？” 晴明一僵。 夜里情绪起伏过大，一时难以入睡，不知不觉走到殿下门前。 怀着一种担忧，担心殿下又像从前那样消失。 越想越放不下。 其实他不该有这个执念，就像回到了少年时，总会看着月亮发呆，花许多心力推演再见的时机，月夜睡不着觉。 于是，就在门口守了一晚上。 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当着殿下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