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明月流光（十四）

小雪深吸了口气。 领头的白袍式神腰弯得更深。 暂且先不说这个式神怎么这么像当初袭击迹部家的白袍式神。 先看信。 看看道满又能说些什么。 信很厚，然而全是废话。小雪自动略过这一大篇一大篇辞藻华丽，修辞优美的彩虹屁，翻到信件的最后几页。 字迹明显潦草起来，就像纸很烫，或者笔很烫握不住笔，字迹飘忽。 大致是说，小雪这么关心他，他超级超级感动，而且他有次遇险时，突然出一个七彩泡泡救了他一命。无以为报，只有把全部家当呈上。 尔后又是长篇大论的吐槽晴明，概括下中心思想：晴明对小雪完全不用心，他家这么简陋，太委屈小雪了，他为小雪准备了不少精致的摆件和生活用品。 长长一封信，若是首尾连在一起，大概得有三个小雪的身高。 小雪看完。 她淡淡看向领头的白袍式神。 “你家主上呢？” 式神们莫名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面面相觑，然后领头者硬着头皮回复，“纵使万千奇珍，主上仍觉不足。现下特意去为殿下去寻足以匹配殿下的宝物了。” 身为式神，即使已经看穿自家主上的怂怂本质，但是还是要在殿下面前替自家主上维持下形象，尤其晴明大人还在这里。 加油，努力再刷一下好感度。 “主上百忙缠身，但是在他心里，殿下之事比什么都要紧……”式神戴着统一的兜帽，小心翼翼从帽缝去看殿下的表情。什么都没看出来，于是式神更加努力地绞尽脑汁开始吹自家主上。 “主上他巴拉巴拉……他真的巴拉巴拉……” “……真不容易啊。”三日月边吃边感叹道。嘴巴微鼓，听着尽职尽责的式神口若悬河。 幸好，他是刀剑付丧神，只用战场上见真章，无须动用嘴皮。 晴明的折扇敲打掌心，微眯眼睛，若有所思。 学到了。学到了。 他要充分从道满君的失败或成功案例中吸取经验教训。 比如：遇事不慌，千万别跑。 比如：别和殿下比富。 再比如：论有一位合格主吹的重要性。 殿下的怒气明明已经重新积蓄，要是道满在前，大概率又是上天一日游。 但是这位式神滔滔不绝一顿说后，殿下情绪缓和不少。 倒不是式神所说是如何打动人。 而是殿下原本就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他思量着，他缺一位或若干位的助攻。 小雪递给白袍式神一杯水，示意他停下。 她感觉得到在场所有式神巴巴看着她的眼神。 然后语气甚至有点温和：“辛苦你们跑这趟了。这些东西我用不上，请叫你们主上来吧。”他自己把东西再搬回去。 这时，门又被敲响了。 另一队式神抬进来一个水缸。 巨大的鱼缸里，两只人身鱼尾的妖怪紧紧拥抱在一起，瑟瑟发抖。鲤鱼精和椒图忽然被人类阴阳师抓起来，骤然到了一个陌生环境，一脸惊惶。 尤其是，和她们同缸都是可食用的鱼类。 嘤。 人类是要吃掉它们吗？ 小雪就见两只妖怪害怕得美丽的鱼尾巴都卷起来了。 椒图大着胆子，学着人类恳求的手势，双手合十，看向小雪。 这位……殿下看上去就很亲切。朝她恳求会有用吧？ “拜托，那个……您、您能不能不要吃掉我们？”椒图一说到吃这个字就浑身一哆嗦，她的语速快了不少，“我我有可多漂亮的珍珠了，全部都给您！我以后还会定期奉送更多珍珠的，我还有其他的宝贝……” 鲤鱼精终于也反应过来，学着椒图的姿势，含着眼泪水，“我也有可多宝贝了，您别吃我们呀，我还会吐泡泡，吐特别好看的泡泡给您看……” 小雪：“…………” 小雪脑壳疼。手发痒。 道满，你又干了什么！ * 那么，道满又干了什么呢？ 今天的荒川，河水清澈，水草丰茂，阳光之下，波光粼粼。 原本也如同往日一样，在荒川之主的庇护下，宁静和谐。 许多小妖怪过着悠闲轻松的生活。 河童一如既往顶着荷叶，默默看着不远处，和椒图一起玩耍的鲤鱼精。 金色鱼尾在水里轻漾起波纹，鲤鱼精快乐的朝河童打招呼，“河童先生，一起来玩呀。” 河童紧张的往水草中间缩了缩，“那个，那个不必。”他结结巴巴说话，又害羞似的垂下头，“你们玩就好。” 椒图坐在她舒适的贝壳里，见状忍不住笑了一下。 鲤鱼精却大声的应道：“好！” 椒图无言，却见河童自己都只顾着看着鲤鱼精乐滋滋的傻笑。 哎。 鲤鱼精吐了个大泡泡，毫无所觉河童和好友的复杂心情，“我们去水面上好不好？”她仰头看灿烂如金的水面。“金鱼还没有来呀。” 她拉着椒图往水面去。 椒图便道：“今天荒川大人外出，金鱼大概又在失落荒川大人没有带她出门吧。” 鲤鱼精连吐了几个泡泡，笑嘻嘻，“金鱼想去大妖怪的聚会，可那样的场合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小妖怪呢。” 两个拥有美丽鱼尾的妖怪上浮到水面，倚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起晒太阳。 河童也默默跟在后面。 他仍旧躲在水草里，看着笑容明媚的鲤鱼精捂住脸发呆。 这原本是美好的一天。 气温适宜，水温舒适，阳光也很好。 但一道黑影从远处如闲庭散步但是十分迅疾而来。 河童猛地睁大眼睛。 “警戒！！！” 鲤鱼精和椒图立刻会意，跳下石头，拼命往水下游。 话音刚落，那个黑影已经从十米外闪现到河边。 那张脸，是荒川小妖怪们记得再清楚不过的一张脸。 ——捕鱼狂魔芦屋道满又来了！！ 荒川大人不在。 他又来偷鱼啦！！ 嘤。 在荒川，自从捕鱼狂魔横空出世，警戒对象一般就专指他。 道满没有注意小妖怪一眼。 这样的小妖怪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他素来爱吃鱼，对捕鱼一向很有心得，略站了站，选中一个位置放下巨大的网。 “欸？荒川之主不在？” 能省事不少呢。 荒川的鱼这么好吃，当然要分享给小雪。 他手指一勾，渔网打包满满当当的鱼半浮出水面。 道满以挑剔的眼光从这网鱼里挑了几尾，放在水缸里，其余的鱼都放掉。他重新挑了一个位置洒下渔网。 这一网里还夹带了两只妖怪。 鲤鱼精和椒图被一渔网捞起来，整个妖怪都是蒙的，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道满轻轻挑眉，目光逡巡在两条鱼尾上。 两只小妖怪吓得尾巴都僵住了。 鲤鱼精害怕得直打嗝。 一个一个七彩泡泡。 道满原本打算把两只妖怪重新放回去，看着这个七彩泡泡眼睛就亮了。 多么漂亮的泡泡。 当时，他初来这个世界，陷入绝境时，正是这七彩泡泡救了他一命。 泡泡毫无疑问是出自小雪之手。 这七彩泡泡就是他和小雪真挚情谊的象征。 他要把这个泡泡给小雪看。他很快有了决定，手一勾把鲤鱼精送进鱼缸。 鲤鱼精被迫和椒图分开，吓得打嗝开始加速。泡泡一个接一个，在阳光下，溢彩流光。 道满眼睛更亮了，不过他也发现了鲤鱼精的害怕，稍一沉吟，把椒图也送进了鱼缸。 心满意足的想着。 有好友相陪，心情就会变好的。 不能给小雪看垂头丧气的泡泡。 他把鱼缸装满食用鱼，顺手抓住一只莫名其妙冲上来的河童。 河童拼尽一切，誓要救出鲤鱼精，半道被拦。他正要鱼死网破，就被重新扔回了水里。 要河童干嘛？ 他的鱼缸不会要河童的。 小雪喜欢可爱的生物。 这河童在碰瓷可爱吗？ 道满嘱咐式神抬着鱼缸，送给殿下。 他离开荒川时，速度比来时更快，好不容易爬起来继续再战的河童根本追不上。 他一咬牙，扭头去找荒川大人。 道满对他给小妖怪们带来的深刻阴影毫无所知。 他飞速离开，完全是为了尽快完成行程，回去给小雪烤鱼。 吃了鱼，小雪肯定会回忆起他们的美好过往，不再生气。 * 毫无疑问，小雪在生气。 她蹲在地上，柔声哄着两只小妖怪。 她身上未曾收拢的气息，柔和而让人舒适。是很让妖怪放松的气息。 慢慢的，鲤鱼精和椒图不再发抖。 怯怯声：“您、您不吃我？” 小雪肯定的点头，目光温柔，“你们这么可爱呀，谁会伤害你们呢。” 鲤鱼精不自在地甩了下尾巴。 被夸可爱了。 被、被这位殿下这么看着，真是让妖怪都觉得…… 两只妖怪都红了脸。 小雪递给她们甜点。见安抚住了小人鱼们，她复又站起来，眼神凌厉地看向式神们。 气势之盛，专压在这后来的式神身上。 “说吧，你们主上想干嘛？” ——真心实意想天天上天吗？ 式神才迟缓的开口道：“主上想请您看泡泡。” 最初那位领头式神暗自咬牙，主上有话说怎么不早点开口！ 深深为自己的同事恨铁不成钢。 啊啊急死了。 “鲤鱼的七彩泡泡真好看呀，是我很欣赏的事物，特呈给小殿下看。荒川的鱼也很值得一吃，我想亲手烤给殿下，上一次一起吃烤鱼是很久前了呢。” 为了看泡泡，把鱼装鱼缸带来。 小雪：“…………” 是阿满干得出来的事。 是道满君干的出来的事。 小雪和晴明很有默契地想着。琇網 晴明和道满不熟归不熟，不过同时屹立于阴阳道顶端的二人自有默契。 道满虽然没事找事把大妖怪们都招惹了个遍，但他不会做出吃妖怪这种事。 道满此人，玩世不恭，热衷挑事。 甫一见他，晴明就确信，这是一个没有善恶界定的人，他行事的标准只有一个：他乐意。 整个平安京对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 他居高临下，随意摆弄棋子。 他冷眼看他。但是出乎意料，这个男人却像有根无形的线系在他的腰部，有恃无恐在悬崖边使劲蹦跶，却从未越线一次。 很有趣。明明全然不受道德或规则的约束，是什么将他拉住，没有使他堕落。 晴明可以猜测，大概是一个特别的存在，牢牢拉住了他。 晴明也有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 由此同样的天赋，同样的经历，他与道满从不熟悉，但是二人间其实也有些惺惺相惜。 谁曾想，这个特别的存在是同一人。 晴明不会给前·惺惺相惜对象一点同情，甚至有点想笑。 幸灾乐祸。 他悠哉晃了晃扇子。 更新自己的经验记录。 ——强调划线：不要自己作死！ 旁人助攻再好，也挡不住自己作死。 * 鲤鱼精和椒图懵懂地对视一眼。 “欸？原来不是为了吃我们啊！” 椒图小声琢磨：“大概大概是我们太慌张，没有听见道满大人说的话。” “是这样吗？”鲤鱼精瞪大眼睛，“是我们误会了……” 小妖怪们被庇护得很好，无忧无虑，天真单纯。在得知真相后，立刻放松下来，还有点不好意思。 鲤鱼精脸上绽放笑颜，“我可擅长吐泡泡了！”她超认真的介绍自己，“我吐的泡泡可以是七彩的哦。” 她说着就开始吐泡泡。 小雪对鲤鱼一笑，不吝啬夸赞：“真厉害啊。” 鲤鱼精高兴地又连吐了几个泡泡。 椒图也连忙道：“我不会吐泡泡，但是我会玩扇子哦。” “都超棒呢！” 小雪笑着和小妖怪们说了几句话，两只妖怪高兴得尾巴甩来甩去。 晴明再次更新经验。 ——殿下对可爱的生物很偏爱。 小雪说话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她环视院内各色珍宝。 鱼能一缸端过来，以她对道满的认识，这满院珍宝说不得也有从别人家端来的。 何况—— 她仔细一打量，有几件精致归精致，但并不符合道满的喜好。比如那茶具，道满可不是会耐心喝茶的人。 再比如那美人像的十二面屏风。 小雪唇线缓慢上扬。 气急反笑。 她看向白袍式神，“传信给你主上，让他立刻来见我。” 白袍式神隐约察觉到殿下心情并不美妙。 他深深为自家一言难尽的主上感到……一言难尽。 “是！！”他应道。 主上，您可长点心吧。 您玩弄人心的本事都随风筝而去了吗？！ * 道满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摸着鼻子，自言自语，“是小雪吗？” 他对面的红发大妖怪一脸不耐烦，“你究竟打还是不打？” 自从多年前被面前阴阳师坑过一次后，名振天下的大江山之主就曾发誓他要把这个邪恶阴阳师的头颅提来喝酒。 能被大妖怪酒吞童子称为邪恶，道满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了。 奈何芦屋道满像条鱼一样滑不溜秋，心眼也像鱼鳞一样密密麻麻。 这个誓言暂时还没能实现。 道满当年纯粹是好奇大江山两位大妖怪的挚友情，于是精心设了个局。 他毫无坑了人的自觉。 咦，两个大妖怪和大江山不都好好的吗？ 道满笑眯眯，“我不是来找大江山之主打架的。” 然后又打了个喷嚏。 他乐滋滋想着，他的泡泡起作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