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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三 嫁女择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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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午饭,程步云对儿子说:“天热,你去瓜田摘两个西瓜回来,放凉水里泡一会儿,切了给客人吃。” 程经禧答应着,拿个草帽往头上一戴就出门去,安莉说了一句:“我也去。”说完,出门去追程经禧。 程经禧等安莉走近,把头上的草帽拿下来,递给安莉,说:“日头太毒了,你戴个帽子。” “我戴了,你呢?” “男人皮糙肉厚,不怕晒。” “你才不是呢。”安莉觉得程经禧在男人中算英俊的,个子高挑,肤色较白,头发浓黑,眉毛整齐,眼睛有神,鼻子下巴也挺好看,少许短黄的胡须显出阳刚英武之气。 若把他和施小坨相比,一个是武松,一个是武大郎,只不过施小坨个子可能比武大郎要高一些,可是武大郎两条腿没毛病,安莉觉得如此相比也算公平,没有贬低施小坨。 “听说闹盐事件,你也去了?” “去了,有个兵用枪托打我的肩膀,我给他一拳,就打掉他一颗门牙,我拳头疼,他牙掉了更疼,疼得他嗷嗷叫,满嘴都是血。” “你真厉害!听说你们家在丹阳有几个店铺,为什么不开个盐栈?” “开盐栈要官府批,要贿赂县太爷,我爸不肯做这件事。我们家要开盐栈,肯定不干囤积居奇卖高价的事。” “你们家开的什么铺子?” “一共三家:步云纱厂,福泰布店,广源南货店。” “嫁到你家吃穿不愁,什么都自产自销了。”安莉说完,“格格”笑了。 程经禧觉得安莉人活泼漂亮,说话声笑声也好听,如银铃般悦耳,让人心生爱意柔情。 村西有一条小河,蜿蜒向北流去,河边树不多,都是青青草地,河水清澈,照进蓝蓝的天,有一条小船,载着酒糟往村上来,荡着清波,飘着酒香。 瓜地离村半里,二亩半大小,绿色的瓜藤瓜叶铺满了土地。瓜叶的空档处,露出大大小小带青竖条纹的西瓜。瓜地靠路口有个人字形瓜棚,是毛竹和稻草帘子搭成的,经过日晒雨淋,稻草帘子已经变成了灰黑色。 程经禧下地摘瓜,双脚挑着没有瓜蔓和西瓜的空地走,弓着腰挑选成熟的西瓜。安莉怕瓜田里有蛇,在田埂上跟着往前走,程经禧摘了一个十几斤重的大西瓜,放在田埂上,又回到地中间摘了一个小些的,安莉说:“扔给我,我接着。” “你接得的住吗?” “能。” “好,看好了。”程经禧端着瓜晃了晃,抛向安莉。安莉双手伸出,伸偏了一点,西瓜碰着胳膊,掉在地上,碎成两半,露出红红的瓜瓤和像黑豆般的瓜籽。 “没接住,摔破了。”安莉有些沮丧地自责说。 “没关系,破了我们就把它吃了。” 程经禧又摘了一个大西瓜,摆在田埂上,跟安莉一个人抱着半个西瓜去瓜棚吃瓜。 瓜棚经过大半天的日晒也很热,好在起风了,他们便坐在瓜棚外的楸树下吃瓜,风从河边吹来,有一点点清凉。 西瓜水多且甜,安莉吃了小半个西瓜,肚子饱了,脸也花了,似朝霞半映的天空。她掏出手绢擦擦脸,抬头看看天,有乌云从东北方向升起,随风向西南方向移动,深灰色的云很快遮住了大半天空。大风卷扬起黄尘掠过田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安莉说:“经禧,我看要下雨了,咱们赶快回家吧。” “等我把瓜吃完,别浪费了,天凉快,再歇歇。” “听我爸说,你书念得不错,天生是读书的料,朝廷废了科举,你满腹的经纶可惜了。” 程经禧说:“也不可惜,人不学不成、不问不知,胸中无学,犹手中无钱。” 一道白花花的闪电划开云层,“咔拉拉——”一个惊雷炸响,风变小了,灰突突的云变厚了,天空变得昏暗,开始下雨了,路面出现了斑斑点点的麻坑,路旁的稻田里发出滴滴嗒嗒的声音。 程经禧和安莉一个人抱一个西瓜往家小跑,快到村口时,下起了冰雹,小的冰雹像黄豆大小,大的有鸡蛋大小,打在屋上铮铮琮琮,掉在地上似银丸乱蹦乱跳,打在身上很疼。 “快到树下躲一躲。”程经禧大声喊,二人跑到一棵香椿树下,把瓜放在地上,双手抱着头,香椿树枝叶不茂盛,仍有冰雹穿过枝叶打到身上。程经禧比安莉高,他双手伸出,撑住树干,遮在安莉的头顶上,为靠树干站着的安莉遮挡从天而降的冰雹。安莉闻到了香椿树树叶的清香味,闻到了紧靠着她的男人身上的汗味和青春的气息,甜蜜的感觉让她心荡神驰。 没多会儿,冰雹不下了,雨也停了,田野上空出现了美丽的彩虹。二人抱起西瓜往家走,安莉问程经禧:“冰雹把你砸疼了吧?” “没有,没砸到你就好。” “我想砸也砸不着啊,难得的机会让你挡住了。”安莉笑着说,她心里觉得热乎乎的,觉得程经禧真是有爱心有担当的好男人。 回家吃了西瓜,两个人在程经禧的房间继续聊天,聊爱好、聊读书,还有人生、农商、奇闻趣事,越聊越投机,越聊话越多,倾筐倒箧,畅所欲言。两人一直聊到陈蓉叫安莉动身回家,才意犹未尽停下话头,恋恋不舍地相视一笑,脉脉情波对着瞳孔流来流去。两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都心照不宣地期望早结连理,朝夕相处,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母女俩从程家回来,已是夕阳西下,陈蓉看村上有人家收晒在外面的陈米,地上有蛀虫在爬,回家对蒋贤说:“一直为嫁女的事情忙,都忘了晒米了,陈米可能生虫了,明天要拿出去晒晒。” “要看明天天气。” “早看东南晚看西北,明天会是好天气。” 次日,还真是个好天气。 米晒在门口晒场上,想偷嘴的动物不少,先是鸡鸭,接着是麻雀,喜鹊黄雀也飞来偷食。陈蓉拿张小木凳坐在门前,身旁放根长竹竿,驱赶来偷食的鸡鸭和鸟雀。她大腿上搁一筛子,筛子里的红小豆有沙粒,有小土块,她看见了,便捡出来扔在地上,蒋贤不时捡飘落在米上的梧桐树叶。 陈蓉看了丈夫一眼,问:“为什么天冷了,梧桐树先落叶?” “也许是梧桐叶子大吧。” “柳树银杏也落叶早,它们的叶子都不大呀?” “那就是这些树喜水怕旱,缺水便掉叶了。” “有的人谢顶掉头发,也是喝水少吗?”陈蓉笑问。 “人和树不能比。”蒋贤认真地回答。 陈蓉说:“人和树不是经常比吗?人要脸树要皮;人直要穷树直要空。” 蒋贤受了启发,扔下手中的树叶说:“我还有一比,父母如树,为儿女遮风挡雨。父母如树干,女儿如树叶,树到秋天落叶,女儿大了嫁人,看到落叶,想到女儿出嫁,心里也挺哀伤的。” “也别哀伤,树叶总要离开大树,女儿总要离开父母,人老了,总要离开人世,没有人能够与世长存,没有父母和孩子永不分离。” “那是,做父母的,只要女儿嫁个好人家,也就欣慰了。”蒋贤说。 “没错,嫁女择佳婿,我们家还行,一佳一差,程经禧不错,施小坨差点,安莉赚点,安吉亏点。” “每次说到婚事,安吉脸色就不好看,出嫁时不会不情愿,不会节外生枝吧?”蒋贤有些担忧地说。 “她敢!婚姻非儿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敢出幺蛾子不去,绑也要把她绑到施家去!”陈蓉毅然决然地说。 冬月十六,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不是很冷。 安吉安莉姐妹在这一天同时出嫁,二人嫁妆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三车六杠,二十四个大红樟木箱,箱子上贴着大红喜字,整齐地摆放在门外晒场两侧,六辆独轮车,一字排开,车上扎着喜庆的红绸带。 上午九点,爆竹声响,唢呐吹起,蒋豆庄程家的大红花轿先到,轿夫把轿停在大门外,和迎亲的人们一起进屋吃汤圆。 花轿走出西街口时,安莉已经从楼上的窗户看见了,身体健壮的程经禧,身穿红色长衫,胸前挂着大红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花轿前面。她嫁衣已经穿好,一身大红色,和程经禧的衣服一个颜色。门外爆竹声响起时,她又拿起镜子照了照镜中的自己,面带喜色,粉红如霞,母亲进来说:“程家的轿子到了,下楼吧。” 安莉说:“再等等,还是姐姐先走。” “也对。” 陈蓉走到隔壁,看到安吉坐在梳妆台前,还没有换大红嫁衣,问道:“施家的轿子也快到了,你还不快换衣服?” “我不去施家。”安吉眼睛看着楼板说。 “为什么?”陈蓉沉下脸问。 “上次去上海,是安莉去的,施小坨母亲在常州住院,也是安莉去侍候的,人家已经把安莉当儿媳妇了。我去了,人家发现不是同一个人,反倒不好了。” “你们两个长得像,人家分不清。” “安莉在施小坨面前说了我不少坏话,在施家人眼里,我就是个又懒又脏又凶的坏女人,我没脸见施家人。谁拉的屎谁擦屁股,我不能替安莉背黑锅。” “你别得寸进尺说鬼话!安莉拉的也是你的屎。”陈蓉呵斥道。 “纸包不住火,施家早晚会知道李代桃僵的事,我去了,他家会说我们家捣鬼,你和爸要让人家说的,不如将错就错,就把安莉嫁给施家。” “你别得了便宜卖乖,安莉还去过程家呢,你去程家,不是也错了,别磨磨蹭蹭了,赶快换衣服。” “我就不去施家。”安吉态度坚决地说。 “你敢!”陈蓉气得脸变了色,嗓门也大了。 楼下有人叫陈蓉,她匆匆下楼去了。 九点半,施家的花轿也到了门口,也是大红颜色,只是矮小一点,停息了片刻的爆竹声、唢呐声再次响起。 陈蓉再次来到楼上,看到安莉不但没换嫁衣,反而用手绢擦起眼泪来了,就责备说:“哭什么?大喜的日子,快换衣服!” 安吉哭出声来,边哭边说:“我就不去施家!” 陈蓉忙叫张嫂关上门,厉声威胁说:“你要是不去,就从后窗口跳下去,我们跟施家也好交代!” “跳就跳!”安吉几步跨到后窗前,吓得张嫂赶紧上前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安莉听见隔壁姐姐和母亲针锋相对的争吵声,屋里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和拉扯的声音,忙走到姐姐房间,看到安吉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而母亲因为怒不可遏,脸都气白了,她心里很难受,上前抓住母亲的胳膊说:“妈,姐姐不肯去施家,我去吧,别让人家轿子等着,反正施家也见过我了。让姐姐去程家吧,程经禧人很好,姐过去了,受不了委屈。” 安莉说完,把红盖头往头上一罩,便要出去。 陈蓉说:“这怎么行,得和你爸商量一下。” “商量就不成了。” “程家早晚要知道的。”陈蓉犹豫不决。 “知道了也没关系,姐姐不比我差。” 外面迎亲的人等得不耐烦了,有人喊:“新娘子,快一点!” 陈蓉左思右想,叹口气说:“那就亏了你了。” “肥水没流外人田,我们家是一样的。”安莉平静地说。 陈蓉忍住眼泪说:“好吧,叫伴娘上来。” 安莉把红丝绸盖头罩在头上,出门往楼梯口去,张嫂赶紧搀扶着,两个穿红衣的伴娘上楼来接过,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穿过园子和庭屋,来到施家的花轿前。施小坨掀起红色轿帘子,安莉跨进花轿,转身坐下。 “起轿——”,迎亲的媒人大喊一声,轿子抬起,晃晃悠悠往村外去,爆竹声、唢呐声再次响起。 花轿到了西庄塘边,安莉对轿夫说:“停一下,我洗洗手,等一下我妹妹。” 天空中只有太阳,没有云彩,苍穹显得空落落的。西庄塘河水清澈,水面上清风徐来,推泼助澜,细浪闪着光,如无数愁苦的泪花。枯杨树上有什么鸟在叫唤,听起来像伤心人的呜咽抽泣。 安莉下轿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把手伸进水中,水很凉,她慢慢用手拨动着水。等到村上的爆竹声和唢呐声又响起时,她才站起身,往轿边走,走到轿边,她掀起红盖头一角,眼睛向村口看去,程家的花轿出现了,大花轿比施家的花轿高大气派,轿夫也多四个,那派头好似动力十足的火车出站一般。 大花轿后面是身材高挑的程经禧,身穿红色长衫,胸前挂着大红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满脸喜气洋洋的神色。他一定以为花轿中坐着的是她安莉,却不知里面坐的是沾沾自喜的姐姐安吉。 安吉也没想到最后一刻喜从天降,她的心快乐的怦怦直跳,她的脸仿佛阴沉沉的天空,突来一阵大风,刮走了充斥嫉妒愤怒和悲伤的乌云,豁然开朗的惊喜让她乐不可支,整个脸熠熠发光。 安莉收回目光,转眼看个子还不及轿夫高的施小坨,她要和这个家境一般其貌不扬的人朝夕相处白头到老了。施小坨如果知道是李代桃僵,一定要窃喜新娘子脑子坏掉了,而程经禧在揭开新娘盖头以后,一定会大吃一惊,一定会抱憾终身。 程经禧,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原谅我在孝和义面前,舍弃了我们的情。如果有来世,我们再做夫妻吧。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流泪了,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她赶紧用右手把盖头往下拉拉,左手掀起轿帘坐了进去,声音哽咽着说:“走吧。” 蒋贤嫁出了两个女儿,心里并不高兴,因为两朵鲜花都插错了地方,不知鲜花能否适应新的环境,不知人家能否喜欢错了的花香,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傍晚时分,他独自在大塘边散步,眼睛往西边看,看到红红的太阳,慢慢落到地平线下不见了。他心里有些惆怅,又有些担忧,怕太阳也落错了地方,日子过得不开心。 他觉得太阳就是天地的女儿,太阳落山不见了,就是天地把太阳嫁出去了,它们肯定也为女儿担心。不过,它们担心的时间短,不像父母是一辈子,它们过一个晚上就释然了,新的一天,如果是风和日丽艳阳高照,那它在婆家的晚上,就过得很开心;如果阴云密布细雨绵绵,那就是日子过得苦,它伤心落泪了。 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但愿女儿回门时,都有好脸色,都有好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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