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六 金秀私奔

吴二奋边跑边回头看，直到逃进树林，看不见明孝，才放慢脚步。他跑累了，两腿酸痛，筋疲力尽，手扶住一棵松树大喘气。听听没什么动静，又往前走了几步，背靠一棵杉树坐下，屁股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伸手去摸，拽出一根七八尺长的细麻绳，好像是哪个放牛的人换下的旧牛绳，中间磨细了，用力一拉断成两截，放在鼻子下闻闻，还有牛尿骚味，他顺势往满是落叶的地下一躺，想等明孝走了回家。 谁知时间不长，吴二奋就听到了脚步声，明孝顺着他走的路走进来了。明孝一眼看到躺在地上的吴二奋，不由分说举刀就砍，吴二奋向旁边一滚，一骨碌爬起身。明孝却因用力太大，手中的砍刀深深嵌入地下的树根中，拔了几下都没拔出来。 吴二奋抓住时机，从身后挥拳来打明孝，明孝转身双手抱住吴二奋的腰，被吴二奋用力推开。二人像两只争夺雌虎的公虎一样拼搏，你来我往拳打脚踢。十几个回合后，又扭打在一起，转了几圈又一起摔倒在地。吴二奋年轻胳膊长，他伸手卡住明孝的脖子，趁明孝喘不出气松了手的机会，翻身骑到他身上，像武松打虎一样挥拳向他头上身上打去，连续七八拳打得明孝眼冒金星，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模糊，他没法还手，只能被动挨打。吴二奋打累了，用旧牛绳捆住了明孝的手脚，明孝手脚被捆住了，只能嘴上大骂：“狗日的！放开我；狗日的！放开我。” “我让你骂！我让你骂！”吴二奋抓一把地上的树叶子，连带着鸟粪和土一起塞进明孝嘴里，树叶垃圾又脏又臭，明孝难受得要呕吐，手脚动不得，靠嘴往外吐，吐又吐不干净，骂又骂不出声，苍蝇蚊子叮他的脸颊，他很难受又无可奈何，只能用一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忘恩负义道德败坏的家伙。 吴二奋看着气得脸色苍白的明孝，嘿嘿冷笑一声说：“你救过我的命，我不能杀你，可是我不杀你，早晚有一天得被你杀了。我想好了，惹不起躲得起，今晚我就带金秀走。你也别找，你老婆说你不行，她喜欢我，一心一意要嫁给我，你找她，她也不会跟你回家。” 吴二奋说完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往树林外走。鞋踩在树叶上，发出嚓嚓的声响，他头也不回地说：“别着急，在这儿待一晚，喂喂蚊子，我明早叫人来放你。” 吴二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明孝浑身疼痛，肋骨和肚子也一阵阵痛，他的心也刀割般的疼，两股清泪流过脸颊，他觉得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泪流进嘴里是咸咸的苦涩的。他和金秀结婚以后，一直品尝着幸福的滋味，如今幸福没了，被吴二奋这王八蛋抢走了。他与吴二奋不共戴天，他一定要杀了那王八蛋，夺回属于自己的幸福。 暮色苍茫，屋里屋外变暗了。王燕烧好晚饭，念中学的五个学生都回来了，明孝还没回来，她站到磨屋后的水车坨上，向田里眺望，一个人影也没有。她让五个学生先吃饭，她出门去明孝家，詹金秀抱着三岁的女儿书兰，站在苦楝树下，在向西边望着，王燕问：“明孝还没回来，去哪儿了？” 詹金秀有些羞愧，有些焦急地说：“有人看见他追二奋去了，他要杀二奋，还说要用火叉烫我。” “看你做的好事，快出人命了。” 詹金秀低头不语，怀中的书兰看着王燕，小嘴一张，甜甜的叫了一声：“干娘，” 王燕伸手抱过孩子，在脸颊上亲了一下，书兰长得好看，聪明伶俐，从小得王燕喜爱，拜王燕为干娘。王燕答应明孝，过两年就把孩子送到街上小学去念书，王燕把书兰还给詹金秀说：“明孝回来，叫他来我家吃饭，我有话跟他说。” “寿海娘，我不想和明孝过了。”詹金秀揉揉眼睛，低着头，底气不足地说。 “蠢话，明孝是好人，待你多好，上哪儿去找那么好的男人？你不和他过和谁过？二奋比你小十多岁，比书海大不了几岁，不怕别人说。” “我不怕。”詹金秀说，在她心中，明孝是一条快要干涸的河谷，吴二奋是一往无前波涛汹涌的江河。 “夫妻没有隔夜仇，别瞎想了，转眼书海都要成家了，你怎么管儿媳妇？再说女人老得快，过几年你老了，二奋正年轻力壮的，他还能稀罕你，到时候有你的苦头吃，你可得想清楚。我回去了，明孝回来，叫他到我家来吃晚饭，我再说说他，成个家不容易，两个人好好过日子。” 早晨，薄雾绕村，炊烟冉冉，空气中有浓浓的烟火气味。 王燕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烧饭，还想着明孝的事，昨晚他没来，不知回家了没有。一会儿，明孝来了，头发蓬乱，脸色蜡黄，神情沮丧，衣服潮而脏，吴大奋按弟弟的吩咐，天亮去树林给明孝松了绑。 明孝回到家，不见了詹金秀和书兰，急得要哭了，特别是活泼可爱的书兰，是他的精神支柱和幸福的源泉，是他的命根子，他不能失去女儿，他来找王燕想办法，他悲伤地说：“金秀跟二奋跑了，把书兰也带走了，我得去找她，她走我不管了，得把书兰还给我，我女儿不能跟着她那样的娘。” 明孝眼中含泪，肩膀颤抖，很是悲愤。 王燕叫明孝洗脸吃早饭，吃了早饭，看他执意要去找詹金秀，皱着眉头问：“你去哪儿找？” “大奋说他们可能去他杨庄舅舅家，我先去那儿找找。” 王燕知道吴二奋舅舅家在杨庄，两口子没有孩子，吴二奋从小过继给舅舅，后来听说杨庄有吃小孩的巨蟒，二奋爹又把儿子要了回来。 “好，你去看看，看见了他们，好好说话，不要打不要吵。如果金秀实在铁了心跟二奋，就随她去吧，强扭的瓜也不甜。”王燕说。 明孝点头答应，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他打定主意要为夺回书兰，跟吴二奋和詹金秀拼命。他怕王燕看出自己的心思，把砍刀放在布袋里，提着往杨庄去了。 杨庄离何家庄四十里，比较偏僻，村东有一个杨庄湖，村西有个叫西山的小山丘。村上人家都很穷，没有一家是砖瓦房，都是低矮的茅草房。吴二奋的舅舅家三间草房，两间大一些有窗户的住人，一间小一些的没窗户的养猪，猪也许是饿了，在猪圈里嗷嗷叫着。 他家门前有三棵大槐树，吴二奋的舅舅驼背，坐在树下抽着旱烟，面前是一团没有散去的烟雾。他的妻子在灶屋里烧水，烟囱堵了，烟从灶门口出来，从屋门和窗户往外冒，呛咳声跟着烟雾传出门外。 明孝问了一个放牛娃，顺他的指点，找到了驼背舅舅的家。老人去过何家庄，认识明孝，打过招呼后，驼背舅舅端个凳子请他坐下。明孝把板凳往后挪了挪，在老人面前坐下，他眼睛看着屋里问：“听说二奋和金秀来你这儿了，还带着一个孩子。” “上午来了，没等吃饭就走了。” “为什么？他们去哪儿了？” “这村上不是有巨蟒吃小孩嘛？他们有点怕，坐了一歇就走了，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不是说没有巨蟒了吗？怎么又有了？” “是有几年太平，去年又来了，吃了三个小孩了，还吃鸡吃鸭吃狗，你看看这村里没有人家养鸡养鸭养狗的吧。” “几十户人家还打不死一条巨蟒？就让它横行霸道？”明孝气愤地说。 “那畜生都是晚上出来，本事大呢；会游水、会爬树，逃得快，等叫了人来，或是游到湖里，或是逃进林子里，或是钻进山洞里，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只能大人孩子多加小心，天黑都关门，闭户不出来。” “知道蛇洞在哪儿吗？” “听人说在西山坡上，也没人亲眼见它进出。” 明孝看看天，太阳快落山了，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他想去找找蛇洞，帮扬庄人把巨蟒杀了，让村上的孩子平平安安，他说：“舅舅，我路远，今天回不去了，晚上要在你家住一宿，明天上午回去，我现在去找找蛇洞，看看能不能打死巨蟒。” “要是真能杀了它敢情好，你可要多加小心，实在不行别逞强，天黑就回来吃饭。”舅舅嘱咐着。 “你放心，我不信巨蟒能比日本鬼子还厉害。”明孝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 明孝不想给他家添麻烦，走了几步，又走回来说：“家里有事，我去山上看看就回去了，我就不回来吃饭睡觉了，谢谢你！” 被杨庄人称为西山的并非是山，只是一条与杨庄湖平行的荒岗，长长的荒岗上树草茂盛。明孝在岗顶的小路走了一趟，边走边看，没看见有巨蟒洞。他下到岗底与麦田之间的田埂，从北往南走，眼睛盯着草坡看，在一个灌木丛的南边，半尺高的青草有被碾压过的痕迹，如刚被大水冲刷过似的。他走近仔细看，青草与树根之间，果真有一个大洞，洞口有湿泥，明孝一看便知是巨蟒洞，而且断定巨蟒此时还在洞里，因为湿泥摩擦的痕迹，是向着洞里的。明孝很是激动，心跳也加快了，他想：“畜生！你就是抢我老婆孩子的二奋，我今天要你的命！” 他从布袋中拿出砍刀，站在洞的北侧，等待着蟒蛇出洞的那一刻，等了大约有一柱香的时间，还是毫无动静，明孝想蛇的嗅觉是灵敏的，自己守在这儿，蟒蛇肯定觉察到了，它是不会出来的。 他听人说过，蛇爬行时，只知向前，不会后退，巨蟒肯定是头先出来，他便在洞口刨了一个刚够埋下砍刀把的小坑，把砍刀刀尖向上，埋进坑里固定好，地面上留了三寸刀刃冲着洞口。他把砍刀架好后，爬上岗顶，此时，太阳只有一半在麦田的上方了，颜色血红血红如切成半圆的沾血的馒头。明孝坐在岗顶的草地上，看着夕阳入地，耐心等着，等着蟒蛇出动时被开膛破肚。 高岗上较多的是檀树和槐树，树上鸟不多，只有几只乌鸦，有一只是绿颈的，乌鸦不知是累了还是困了，垂头丧气懒得啼鸣。岗的南头是块平地，长着粗大的杨树，有几棵都顶天了，树干几个人都抱不过来。他想，杨庄的村名不知是因为姓氏，还是因为有那么多巨大的大杨树。 杨树间有几个坟头，青草茂密，一头大黑牛在吃草，鼻子下没有牛绳。明孝一看便知是鼻绳断了跑出来的牛，丢了牛的人家一定很着急。他刚这么想着，就见一个中年汉子从出村的路上跑来，他手里抓着牛绳，见到明孝就问：“兄弟，看见跑出来的一头水牛没有？” “那不是，吃草呢。”明孝手指着大黑牛说。 中年汉子顺着明孝手指方向看，高兴地说：“正是我家大黑牛，这畜生，害得我好一顿找。”他跑过去，大黑牛又往北跑，他往北追，眼看追上了，大黑牛又转身往南，仿佛跟他逗着玩似的。 明孝笑着说：“你这样追，追到明天都追不到，不能跟在屁股后面追，追牛得拦住它的头，把牛绳给我。” “你能行？”中年汉子有点不相信。 “你看着吧。”明孝接过牛绳，从侧面走近大黑牛，趁它不注意，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牛鼻环，另一只手麻利地把牛绳往铁环中一塞，在牛绳出头处往外一抽，打了一个结。牛绳连着牛鼻环，牛被乖乖牵回来了，他把牛绳交给中年汉子，那人感激又钦佩地说：“真是一把好手，没费劲就把牛抓住了。 明孝有些自豪地说：“我七岁就放牛，十四岁就耕田，和牛打一辈子交道了，摸透牛脾气了。” 中年汉子谢过明孝，牵着牛往回走，明孝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觉得有些累了，靠着树干坐下休息，心里想起了好多事。他先想的是女儿书兰，不知她在何方。接着想的是王燕家待产的母牛，这两天就要生产了，要顺顺当当产下小牛就好了，自己不在家，王燕没有办法。王燕家的水缸只有小半缸水了，出门前急急忙忙没挑水，要赶紧回去挑水。想到这儿，他心里着急，决定不在这儿呆着，连夜赶回家。 他晃动了一下空空的布袋，想到砍刀还在巨蟒洞口，得拿了砍刀回家。等他走到离蛇洞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他紧走几步，朝洞口看去，草坡与麦田之间躺着一条死了的巨蟒，身子有成人的小腿粗，将近三丈长，头有小孩的头大，身子弯曲着，腹部被齐齐的划开，有血水和内脏流在外面。 明孝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灵机一动，守株待兔的办法还真有效，为杨庄村的人们除了一害。他走到洞口，看到刀刃向后仰着，上面沾满蛇血，他揪些青草擦去刀刃上的血，用布袋包着，用力将刀拔出，又把刀柄上的土在草上蹭蹭，刀尖朝上，放入布袋中。 他拎着布袋，沿着田埂往北走，准备从原路返回。走出十几丈远，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好似风入竹林。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一条比巨蟒小一点的蟒蛇快速追上来了，已经离他不远了。 明孝拔腿就跑，边跑边回头看，他感觉蟒蛇游走的速度比自己的脚步快得多，离自己越来越近，突然明孝感到脚下一松，踩塌了一块田埂土，他摔倒了，蟒蛇一口咬住他的右手臂，还顺势把尾巴一甩，缠到明孝身上。明孝右手握拳往里使劲用力击打蛇的头部，又用左手拿出砍刀去砍蛇的头，连续砍了七八下，血肉模糊的小蟒蛇被砍死了。 像牛角一样的弯月升上天空，银色的月光照在平整的麦地上，照在树草茂盛的荒岗上，山坡与麦田间的田埂上躺着死了的小蟒蛇，往南三十几丈远的地方，是一条腹部被剖开的巨蟒。 明孝看看死了的蟒蛇，微微一笑，提着裝有砍刀的布袋，头顶星星月亮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很疲倦，两腿很重，心里却有些轻松愉快，他搂草打兔子，为杨庄村除了一害，杨庄村人可以放心地生儿育女，可以放心的养鸡养鸭。几年后，杨庄村上，也会和何家庄一样到处是小孩，到处是鸡鸭了。他暂时忘记了跟着吴二奋私奔的老婆詹金秀，暂时忘记了他喜爱的不知去向的女儿书兰，暂时忘记了如影随形的悲伤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