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它在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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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倒退
成准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近期发作得越发频繁了。
其实这对于成准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儿,他是美术系的学生,都说搞艺术的人,会用千奇百怪的方法来刺激自己的灵感,大概自言自语也是方法之一吧。
但是晚上发生的事情,恐怕就无法用“寻找灵感”这四个字来解释了。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深夜十一点多,有人看见成准戴着鸭舌帽,背着一块大号画板下了宿舍楼。
这当然没什么稀奇之处,可是那个人觉得成准的脚步不正常,不太像是人走路时该做的动作。
顺便提一下,那个人叫秦山,是一个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喜欢到处瞎晃悠的人。要不然也不至于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宿舍楼外吹风。
秦山一发现成准不对劲儿,就跟上去想探个究竟。没跟多远,他就发现了关键所在。
原来,成准是在以倒退的方式走路。他把鸭舌帽反戴,把画板抱在了
怀里,如果不仔细去看,就会以为成准是背着画板在走路。
难怪了,以前从不戴帽子的成准,近几天特意买了一顶鸭舌帽,每晚出去都戴着它。在黑黢黢的夜里,当你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人,肯定会下意识地认为,帽檐下是那个人的脸,而不是后脑勺,鸭舌帽也就成了成准的掩饰。
成准为什么要倒退着走路呢?关于这个问题,秦山并没有考虑太多,但是接下来成准的一些怪异行为,让他更加疑惑。
成准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怀里的画板上。那上面画着什么,值得他如此注目呢?
后来的事情就更诡异了:成准从没有回头看路,或者说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向后瞥过,但他的步子却始终迈得很精确。即便是走在狭窄的石板路上,他的每一步都会很完美地落在石板上,而不会触碰到石板间的小草,就好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一样。
秦山想,如果能看清那幅画的内容,也许会对成准的古怪行为有新的了解。于是,他靠近了些。这一靠近,秦山立马闻到了一股奇特的臭味,还带着一丝熟悉感。
秦山想起发生在老家的一件事情:某天,他家后山被翻出来一具尸体,秦山去凑热闹,结果被浓重的尸臭味熏得当场呕吐起来。那个味儿呛得他快要死去,所以他一直记忆犹新,没想到在学校里还会再次闻到。
这时,月亮从乌云中钻了出来,黑黢黢的校园里终于铺上了一片朦胧的银光。借着月光,秦山低头一看,发现成准踩过的石板上,竟沾着碎肉和血迹。
前面成准的双脚还在走动着,而在秦山的眼中,那仿佛是一双伤痕纵横的烂腿。每走一步,都喷出尸臭,甩出乌血来。
突然,成准停下脚步,把画板小心翼翼地架在了草地上。画板上的画正对着秦山,把内容毫无保留地展露了出来。
第二章诡画
那真的是一块很高的画板,几乎快和成准一样高了。上面画的是一幅写实的全身肖像画,比例和真人没什么区别,画风细腻传神,可谓栩栩如生。
这本来可以成为一幅水准相当高的画作,却因为某部分的不协调变得诡异起来。某部分指的是双脚,画得实在糟糕,并不是说技术糟糕,而是模样很糟糕,甚至说令人恶心。要不是秦山在老家后山看见过那具重度腐烂的尸体,提高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这双脚的模样就足够让他掉头逃跑了。
画上的双脚烂肉翻卷,脓血直流,隔着纸张仿佛都能闻到臭味。
秦山浑身一震:难闻的尸臭味、石板上的斑斑血迹,难道是这幅画里的双脚传出来的?这也太荒谬了吧!
一旁的成准恢复了正常行走模式,也把鸭舌帽戴正了。他拿出画笔,走到画板前开始作画。
秦山借着草丛的掩护,悄悄地摸了过去,躲到一棵大树后。现在他离成准很近了,几乎能听到成准的呼吸声,从树后伸出脑袋,就可以看到成准的背影和半块画板。
成准作画之时,右手呈现出来的姿势很奇怪。按理说,应该是手腕使劲儿,带动画笔在纸上挥舞,可成准的手臂好像软绵绵挂在空中,倒是笔尖有一股力量带着他的手腕在动。
成准在肖像画的右侧画了一棵树,又在树旁开始画其它的东西:他先是画了一个圆,然后……
秦山突然觉得这张诡异的画十分熟悉,仿佛在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般。当他找到答案之时,一个几乎颠覆他世界观的念头从脑海里冒了出来,让他错愕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秦山冲上前去,夺走成准手中的画笔摔在地上,大声地喊道:“停下来,别画了!你知道你在画什么吗?再画下去就出事了!”成准是一个很孤僻的人,往日里都是离人群远远着,害怕与人交流。这会儿,被秦山打断作画的他显然很生气,也爆发出不符合他性格的神态来:“你干什么?你们讨厌我,嘲笑我,我躲得远远地还不行啊?我在大半夜出来,找个安静的地方,画自己喜欢的画,碍着你们什么了,为什么还要打断我?”
秦山话题一转,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在跟着你?”成准一张脸憋得通红,对秦山的
这个问题他分明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时愣住了,过了好久才搖头说:“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躲在树后面偷看你画画?”成准还是搖了搖头。
秦山指着画板上的画,语气帶着一丝恐惧:“那你在画什么?你在肖像的右边画了一棵树,树旁又画了一个人。你回头看看,你不觉得这一幕
很熟悉吗?对,你画的就是背后的这棵树,树旁那个偷窥的人就是我。你也说了根本不知道我在后面,那么,你是怎么画出来的?”
第三章依赖
成准揉了揉眼睛,浑身抖了一下。
秦山继续说:“你再看画上肖像的姿势,和你刚才作画的姿势是不是很像?这肖像的脸,越看越像你啊!”
成准有些迷糊地说:“我画的不是自己啊。”
秦山按住成准的肩膀,晃了他几下,说:“你不觉得不是你在作画,而是这幅画在画你,在画我们吗?以这幅画的视角,首先看到的人是你,所以画上的肖像无论姿势还是相貌,都和你很像。再往后是一棵大树,树后是偷窥的我。这不像一幅画,而是一面镜子。你快告诉我,这幅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成准心烦意乱地说:“不是我在作画,而是画在画我……”他的眼睛时而向右瞄,时而往左瞥,面部也皱成一团,内心仿佛在做着一场激烈的斗争。看得出来,他对这幅画的怪异之处有所了解,但不是全部。
忽然,成准哭出了声,拔腿跑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秦山赶紧跟了上去,害怕成准想不开做出傻事来。另外,他必须弄清楚这幅画的来龙去脉,而这些只能从成准那儿才能获得线索。
成准跑到校园湖边,倒也没做什么傻事,只是蹲着身子啜泣。哭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泪痕,回头看了秦山一眼,淡淡地说:“来坐吧,我们来聊聊那幅画。”
成准随意地坐在湖岸的草地上,缓缓地说:“我生来拘谨,不善与人交流,更没什么朋友,唯一的爱好就是画些稀奇古怪的作品,倒也获得了些奖项。由于我的性格原因,别人都说我高傲,目中无人,于是对我的冷嘲热讽越发剧烈。后来我遇见了她,她把阳光和雨露带给了我,她是一个……算了,我不想说。以前,我的心中只有画,遇到她后,心里的位置就几乎全是她了。也正是这样,她对我的伤害堪比雷电轰击。
“和她分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吃不下也睡不着,每天想做的事情就是作画。我画到眼睛酸、脖子累,画到意识模糊。几天前,也是深夜,我背着画板到刚才那个地方作画,画的是一张真人比例的肖像画。画还差一点儿就完成了,我很累,就躺在草地上休息。一想起自己坎坷的命运,我便一边啜泣,一边大声质问老天。
“然后,有一个声音安慰着我,说我比大多数人都优秀。我反问,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讨厌我。那个人回答道,是因为没人尝试了解我,所以看不到我的优点。我忽然意识到,这地方就我一个人,以及那幅画,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紧接着,我居然看见那幅肖像画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声音来。
“它用苍老、干涩的声音请求我,把肖像画的眼睛添上去。是的,当时那幅画只差一双眼睛就完成了。我也没多想,按照它的要求去做了。画好后,我和它四目相对,良久无言,我竟也没有害怕。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为什么会躲进我的画里。但那一次默默地对视,让我和它彼此建立起了信任。别人眼中的我在自言自语,实际上我是在和一幅画对话。准确地说,是和躲在画里的它说话:
“我和它亲密无间,默契十足,有时候我会抱着画板倒着步子走路,让它当我的眼睛。它总是能很精确地把背后的路况告诉我,而我也不负它所望,从未踏错一步。我对那幅画产生了病态式的依赖,到哪儿都抱着那块大大的画板,直到那天……”
此前,成准的情绪无论是悲伤还是忧虑,语气中都带着一种娓娓道来的淡定感。陡然间,他深吸了一口气,面容被恐惧所笼罩。
第四章烧掉
“那天就是昨天。它和我说,它能看清我的样子,而我却对它的模样一无所知,只能对着一张了无生气的肖像画说话。这是不公平的,作为朋友,就该坦诚相见。它开始描述自己的模样,而我根据它的描述来修改那幅肖像画,最先改的就是双腿的部分。那双腿你看见了,对吗?也许是我长久地遭人冷落,所以心理素质强大到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当我把那双腐烂的腿画出来时,也没怎么害怕。
“但是,我的身体开始发生了变化——双腿开始腐烂。和那幅画待在一起越久,我双腿的腐烂程度就会加重一分,而画上那双腿的腐烂程度却反而会减轻一分。我开始害怕,害怕它,但更害怕失去它。我没有别的朋友了,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其实我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它为了消除我的担忧,告诉我它是一个孤魂野鬼,天天遭受风吹雨打,很是凄惨。它四处漂泊,没有容身之所,直到发现我画的那幅肖像画,画中人物的体型和它很契合,于是就住了进来。我想,原来它和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既然……““
秦山再次把手搭在成准的肩膀上,剧烈地摇动着他,大声说:“你醒醒啊,不能再和它一起待下去了!”
风吹来,一股尸臭味从成准身下冒了出来。
秦山皱着眉头,脑中思维飞快地转动着,嘴里喃喃地说:“和它待得越久,你的双腿腐烂程度就会重一分,而那幅画上的腐烂却会减轻一分。你没注意到别的吗?我想最可怕的事情是,和它待得越久,那画上人的面孔就越像你,而你越不像你自己了。”
秦山被自己嘴里冒出的这些话吓住了。他抬头看了成准一眼,果然觉得以前的成准好像不是这个样子。
“成准,你给我听着,你再执迷不悟下去,恐怕待在画里的就是你了,而它则会堂而皇之地占据你的身体。”
成准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惊惶地问道:“那、那怎么办?
“走,烧掉那幅画!”
秦山拖着成准往回走,当两个人回到那里时,竟发现那幅肖像画已经不见了,只留一块空空的画板孤独地竖立着。
成准的手开始变成了铅灰色,铅灰色是他画笔夹中一支画笔的颜色,
也是那幅肖像画上胳膊的颜色。不难想象的是,那幅画上的手臂已经变成了肉色。
交替工作早就开始了,只是到这一刻,它才完全暴露了自己的野心。它要把成准锁进画里,而它重生为人。烧掉那幅画也许是不错的解决方法,但问题是得先找到那幅画才行。
秦山焦急地说:“怎么才能找到那幅画?"
“我有办法。”成准脸上露出一种少有的坚毅神情。他从兜里摸出一把刀子来,二话不说就对着腐烂的腿捅了上去。
远方的夜色里,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成准把刀子拔出来,扔在地上,忍着剧痛,拖着鲜血淋漓的双腿跑向尖叫声传来的方向。
第五章开窗
秦山被成准所爆发出来的勇悍之气震住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成准。而那些给成准添加“懦夫”一类标签的人,看到此情此景,大概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怔了好一会儿
秦山才猛地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跟过去,助成准一臂之力。
秦山立马奔跑起来。在他即将要追上前方的成准时,他又听到了惨叫声,只是这一声却是成准发出来的。秦山加速跑上前去,正好看见了成准的背影。
成准正弓着腰,双脚离地,在夜色中飘动着。秦山再凝神一看,才发现成准不是飘在空中,而是趴在一张薄薄的画纸上。画纸下生出了一双腐肉丛生的腿,驮着成准越跑越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秦山气自己太过没用,急躁地在校园内狂奔,寻找成准的踪迹。
跑得快断了气儿,也是毫无收获,秦山只能稍作休息。忽然,他看见前方的篮球场上有个人静静地蹲着,极像成准的背影。那个人是不是成准呢,或者是肖像画中的它?
秦山舔了舔嘴唇,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个人站起身,回过头来。秦山刹住脚步,慌乱地瞥了那个人一眼:脸是成准的脸,身子也是成准的身子。成准的躯壳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可怖的它呢?
那个人开口道:“成准已经住进肖像画里了。”
果然!秦山吓得退了好几步。
那个人又说:“我也是成准。”这下秦山又是害怕,又是狐疑。
那个人接着说:“我离群索居,害怕人群,其实是源自心里巨大的自
卑感。我是带着顽疾出生的,那种病不是绝症,也不会传染,只是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不放。在这之前,我只把这条伤疤亮给她看过。我以为她会给我带来精神的灵药,结果她带来的是盐,全倒在了我的伤口上,让我痛不欲生。而它呢,是一个苍老的野鬼,它感谢我在它最凄惨的时候给了它安身之所。是的,刚才有一瞬间我被打进了那张画纸中,它也占据了我的肉身。可是很快,我又出来了,而它带着我的病,带着我的自卑,带着我所有的不痛快,再次进入了画纸里。它死了,我知道。可鬼也会死吗?呵呵,也好,轮回去吧。”
秦山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成准所说。
成准带着淡淡的忧伤,说:“它和我说,不是没人愿意走近我,而是我关闭了心窗。它还说,如果你不打开门窗,迎接屋外的阳光,那么,你是住在地狱或是天堂,都是没区别的。”
第六章结局
几个月后,成准的一幅画作在市级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那是一幅很奇怪的画,占据了画纸最大篇幅的是一个人物肖像。那副画画的是一个染了疾病的老者,满身的皮肤都皱在了一起,死气沉沉的。而在老者身后有一棵树,树旁伸出来一颗脑袋偷偷地看着老者。
有人解读这幅画作时说,老者和树后的人其实指的是同一个人,这幅画讲的是年轻的自己在偷偷看着苍老的自己,以倒逆时间的方式来讲述生命和健康的可贵。
也有人来问成准,这幅画到底是什么意思,成准只笑不答。
这时候的成准开朗了许多,也拥有了很多朋友,而他的知己从来都只有一个,那个人叫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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