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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481章 番外二 诀别书: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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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未央,诸君饮了酒,若愿听孤絮叨,就再陪孤说说话吧。 再见吾妻,已是魏惠王三年春了。 那个暮春,魏赵仍在无休止地打。赵国倚太行之利,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然在魏武卒的铁蹄之下,仍旧被打得屡屡败退,溃不成军。 率军打仗的是周褚人,他是孤的福将。 赵人被周褚人打得抱头鼠窜,逃进了太行山,还用赵国的大纛将她送来了孤的督军大营。 诸君,孤看见裹在大纛里的卫姝,心里就确信是她了。 她的身形,孤看了三个整夜,断然也不会认错。 周遭的火把将她的脸映得红扑扑的,也把她裸露的肩头小足映出了一层诱人心魄的粉,她就在这料峭的春夜里微微轻颤,在众目睽睽下把自己蜷成一团。 于赵国的大纛里,蜷成了小兽的模样,轻声细语地叫了一声,“大人..........” 娇软又破碎的嗓音,可真叫人催情发欲。 孤掀开大纛,便知是她。 身形是她,声音是她,然她身份实在成谜,又没有玉璧傍身,数月过去,竟成魏人。 各地送来舞姬共有十六,死的死,逃的逃,偏生只有她来。 诸君,不怪孤多疑。 舞姬中有孤的暗桩,此前已暗中回营禀报,听说卫姝此人十分胆小,孤的人马杀过去时,暗桩邀卫姝逃跑,卫姝吓破胆子,躲在车中。 那么胆小的人,被人送进魏营,在世人传言阴鸷狠辣杀人如麻的魏王父面前,却又毫不露怯,一颦一笑间,甚至勾人心魄。 暗桩监视一路,未查清她的来路,因而也就不知她到底什么底细。 孤问她,“你从前可见过孤?”诸君,孤时常叹惋。 若她那时认下,该多好啊。 就不必横生枝节,一次次地错过,错过那么多,那么久了。 可她说,“奴没有那样的好福气。” 人就在面前,无一不是她,却也无一是她。 孤身边鱼目混珠,群狼环伺,有诸多细作,孤命她饮酒,要听真言。 她似不会饮酒,脸呛得生红。 孤在她背上提笔落画,乱她心神,她也并没有什么破绽。 好似是她,又好似不是。 愈是没有破绽,就愈令人生疑。 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孤的毒生生挨了半年,半年的冷水汤沐致寒气入体,已时常觉出头疼来。 那时候的孤十分年轻,才二十有六,壮志未酬,岂能前功尽弃。 孤已经等不及,是与不是,总得解毒。 因而孤将她留在帐中,暗中窥察。 察她是蓄意接近,心怀鬼胎,还是守分安常,身家清白。 诸君,孤对卫姝十分防备。 每每侍奉,无不是令她趴下,她甘愿承受,不声不响,不哭不求,与去岁冬的吾妻有什么不同呢? 只是自从她来,孤的毒日复一日地加重,似对她上了瘾,欲罢不能,不止不休。 孤时常恍惚,确信是她,又确信不是。 盼着是她,也盼着不是,不愿故人之女到底做了旁人的细作。 日子久了,孤也神思恍惚,不知到底是与不是了。 直至一日,孤发现了她的毒簪。 诸君,清白人家的女儿,岂会随身携毒。 孤验证了自己的防备与猜疑。 簪中玄机暗藏,内里五毒俱全,招招致命。 旦要孤打开机关,露出内里的毒来,她必死无疑。 她有一双剪水双瞳,清波流转,看起来盈盈一脉。 一副嗓音娇软生怯,楚楚可怜。 她用这样的眸子望孤,眼里的水光滚着,滚上了孤的指节。 唉,卑贱的美人。 诸君,她从中山萧氏那里学了这样的手段。 她的惊骇,战栗,与音中的轻颤,孤都看见了。 诸君,这一生孤身边总有许多美人,然孤不算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孤不曾拧开毒簪,想要留她一命。 不是因了她的盈盈一脉,皮相骨肉在孤这里从来不算什么,孤留她一命,不过是因了她与吾妻有七八分的相似。 像吾妻,是她的福气。 孤放她走了,赐了她脱籍文书,留了婆子和银钱,但愿她走,远远离开。 她竟不走,说孤是个“好人”。 诸君,孤可算是个好人? 孤不知,世人从未把孤看作好人。 世人不知孤的来处,只看得见孤位极人臣,功高盖主,只看得见孤穷兵黩武,劳民伤财。 亡了国的人要咒孤,破了家的人也要咒孤。 孤可算是个好人? 孤也不知。 然终究是细作,细作就不能再留了。 孤的大军已经拔营,孤的王青盖车也已打马出了辕门,孤要赶路,要奔袭下一场征战。 可孤,也不知为了什么,车驾已奔走百里,仍旧折返回了平明的营地。 细作的身份已经暴露,任务也已经失败,再留下来只有一死,孤以为她走了。可她,还在。 孤离开时不过日出扶桑,回营时已经天色将暝,她竟一直留在了那里。 原本的大营已只余下个狼藉的营盘,她呆呆怔怔地坐在帐外,魏惠王三年暮春的余晖映在她脸上,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地干净。 似二年冬的吾妻,有着十分干净的灵魂。 孤想,但愿是孤误会了她。 孤记得她跑来的时候,是多么的青春明媚,她朝孤朝着,裙袍在暮春的风里飘荡,孤听见自己的心怦然一跳,似打开了一道门,那青春明媚的人就那么跑进了孤的心里去。 孤朝她伸手,一把将她拉上车来。 我心,已乱。 诸君,孤这一生,真是个不幸,却又十分幸运的人啊。 留下了卫姝,就是留下了吾妻阿磐。 孤在这往后二十余年里,在每一个不曾入睡的时刻,无不庆幸自己当下的心软。 诸君,孤还记得那个黄昏的对话,孤问她,“孤若不来,你要在此处等到什么时候?” 她低头垂眉,回答了孤,“奴没有想过,但奴会在这里等着。” 孤便问她,“你不会求人么?” 她说,“奴这样的人,不敢求王父。” 诸君,只有吾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孤确信。 孤还问她,“旁人都怕孤,你怎么不怕?” 她说,“奴见了大人,只有欢喜。” 不争不抢,一句十分寻常的话就能抓住孤的心。 她的话不多,因而每一句,孤都记得清楚。 孤见了她,也十分欢喜。 她求安稳,孤亦求安稳。 但愿以后日日欢喜,也日日安稳。 魏惠王三年春,孤的大军一路北上,把赵人打进太行,顺势荡平了邶国。 邶国求降的文书送进了魏国中军大帐,灰头土脸的邶国使臣跪请孤进邶宫。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败国乞降是政治大事,亡国之君往往以“死”谢罪,面缚、衔璧、衰绖、舆榇、肉袒、牵羊,以求获得谅解,保留奉祀。 若是二年冬中山萧氏也向孤跪降,孤或许留他中山的宗祀。 邶国投降,兹事体大。 到底谁来受降,是髫年无知的魏惠王,还是功盖天下的魏王父,天下诸侯今有十二国,全都殷殷瞩目。 这要紧的关头,偏生毒发厉害。 诸君知道,孤,苦此毒久矣。 唯有服食五石。 然贪饵五石,令孤魂不守宅,血不华色,虽压得一时,暂觉神明开朗,然不寝达旦,沉滞兼下,终将归咎群下,喜怒乖常。 孤的身子几乎土崩瓦解。 往后日久月深,人也定要毁了。 中山萧氏,何其毒也。 诸君,她到底是个纯良的人,孤从来也没有看错她。 她不曾趁虚取孤性命,因而便是细作,又怎样呢? 孤枕在她腿畔,见她垂眉剥下领口,用她的温热暖和孤的寒凉。 那年她才十九,孤已二十有六。 她不知那时的卫姝,多像一个母亲。 孤在她母亲一样温暖的怀抱里睡下了,孤想,放下戒备吧,这是个好姑娘。 以后,孤当给她好归宿,不负她此刻的好。 可这个好姑娘,这夜要偷孤的布防图。 布防图就在案上,半开半掩。 她不知孤这么多年,日夜小心防备,昏睡之中亦一样极易惊醒。 孤知道她在案前小心临摹,听见座前将军的问话,亦知道她疾步匆匆地回到孤的榻旁,知道她的仓皇,知道将军闯进大帐,举起了大刀。 细作必死,不留活口,将军们清楚,过去也不知亲手斩杀过多少细作了。 然,孤岂舍得她死。 孤咳了一声,示意将军退下,继而佯装熟睡,不去拆穿她的把戏。 孤愿保全她的性命。 诸君,自遇见吾妻,孤三番五次,一步步退让,退到底线全无。 可昭王十七年的这个雪夜,孤十分庆幸自己的退让。 孤的退让成全了吾妻,也成全了孤自己。 因而人活一世,难得糊涂啊。 但愿诸君日后,也不必时时清醒,但愿时常糊涂,过自在人生。 只是孤的退让,惹恼了先生。 先生忧心孤忘记心中大志,终成夏桀帝辛,生出妺喜妲己之祸,因而起了杀她之心。 诸君,孤瞧见她抓破了自己的伤口,亦察觉她的酒中有毒了。 孤都知道。 她下手利落,应变极强。 她和郑姬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各为其主,一人为我所用,一人为他人所用罢了。 可孤,还是在獒犬咬断她的喉咙前,以弩箭射穿了獒犬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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