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兰因霁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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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字一出,满室寂静。 宴云笺循着那道明朗甜暖的声音偏头,看不见什么,却仍怔然那个方向。 顾越的条件,开得不算过分,替双方考虑周全。 他的承诺也得体宽厚,得失利弊的天平倾斜下来,几乎没有人会去拒绝。 可她说不。 宴云笺只觉她拒绝顾越的那把匕首无声刺进自己胸膛,虽不疼痛,却桎梏他的呼吸。 顾越看了姜眠很久。 他面色倒看不出愤怒或是别的,只是打量,仿佛将目光化为利刃,看穿这娇贵柔稚皮骨下的倔强灵魂。 “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问。 姜眠当然清楚,“我知道,我把人交给你,他就很难再见天日了。” “人。”顾越咀嚼一番这个字眼,勾唇,“是人还是畜生尚未可知。” 他慢声道:“人知恩义,畜牲却不晓得,说不准日后会反咬一口喂它的手。” 这话可不准确。 姜眠承认顾越的才干,更不怀疑他的历史地位,但面对这个刚及弱冠的少年,她还是没忍住。 不是顶嘴,只是陈述自己内心的想法:“那可不一定,人有时候还不如……呢。”顾越用“畜牲”指代宴云笺,可她不想这样说他。 顾越脸色骤然阴沉。 他不说话,向姜眠逼近两步。 “顾大人,”宴云笺出声阻拦顾越步伐,“大人莫要动怒,姜姑娘的意思是,奴虽生了一副人皮人骨,却上不得台面,不如牲畜。还请大人不要误会姑娘。” 顾越垂眸。 不知是说谁,还是说整件事,他吐出几字:“真是可笑。” 嗤笑过后,目光刮过宴云笺,话却是对姜眠说:“你我缘分虽浅,但到底唤我多年兄长,我奉劝一句。” “此人慧极,诡谲莫测心术不正,你拿捏不了。” 姜眠说:“我没想拿捏他。” 顾越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很好。你既决定,我也解脱。” “这种麻烦东西我本也不喜沾染,你自己小心管教吧。” 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谈到头了。 姜眠道:“大人来一趟辛苦,我送大人。” “不必,你我日后最好少在一处。”顾越将匕首收回腰间,再也不看姜眠,“走这一趟,仁至义尽。姜眠,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微微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眠跟上两步透过门缝张望一会,确认外面没人了。 “宴云笺,”她反身跑回来,“没事了,快起来。” 她拉住宴云笺臂弯,轻轻用力,宴云笺随着她的力道缓缓站起。 “对不起啊,我刚才没有护住你,让你一直跪着。”她瞧见他衣摆处沾了灰白,自然地弯下腰帮他拍一拍膝盖间的尘土。 宴云笺忙紧攥那块衣料:“姑娘,别……” “没事啊,”姜眠打理好,拉他坐在桌旁,仔细瞅瞅他的脸,笑了:“还好还好,没沾到水,出去不会有人看出什么。” 说到这她不放心,咬着下唇,“就是顾越已经看穿了,他来这一回,心里也不舒坦,不知道他会不会将你面容未损的事禀报皇上。” 宴云笺轻声道:“不会。” “真的?” “顾大人已有决断,不会与一个奴才为难,自降身份。此事他不会再插手了,”他顿一顿,说,“对不起。” 姜眠一下坐直:“干嘛说对不起?” “我……” “哎呀好了你不用说了,”忽然姜眠伸手抵住他嘴唇,语气带着笑意,却很认真,“还是听我说吧。这些话我原来没跟你说过,现在你不用再回和州亭,只在我身边,那我就要与你说个明白。” 她温热的指尖如花瓣般柔嫩,软软相触,却反而像长刀一路从喉咙口刮到心底。 “你没做错事情,不用说对不起。顾家要退亲也好,不待见我也罢,这都是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也许你觉得,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你,或者说,因为你的身份。但这是他们的目光与想法,是他们不能容人,而不是你的错处。” 宴云笺道:“今日之事,姑娘认为是他人不能……容人么?”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姜眠说到这一节,不自觉带了现代思维,“如果因为身份——哪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你从来没有错。”她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如珠如宝的长大,说起这些比同龄的孩子通透很多,“别人轻视你的出身,已经是不应当,如果你顺承他们的意思,也觉得自己不好,会让父母难过的。” 其实她年纪小,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是生长在新时代,在人人平等的思想下,随便说出什么都会在这个腐败陈朽的王朝闪闪发光。 宴云笺微微侧脸向窗外,额前的碎发被夕阳镀上一层金黄的暖光,像日暮时分的神祇,不食烟火的透明感。 他说:“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姜姑娘。” 姜眠眉眼微弯:“那我就做第一个呗,这世上这么多事,总要有人做第一个的。” 宴云笺低头,唇角轻牵微笑起来。 夕阳余晖中,他的笑容无双惊艳,如一幅静静的画卷。 姜眠喜欢看人笑,更何况是宴云笺这样笑起来姿容无双的养眼模样,仅仅是这样已经足以颠倒众生,不知他双目完好,那双眼睛顾盼流光该是一副怎样景象。 离得近了,那双漂亮的眼睛更清楚,仿佛漆黑天幕上的金色天河,优雅纯净美得叫人屏息。 有个问题在姜眠心中困扰很久,她想了想:“宴云笺,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姑娘请问。” “这话对你可能会有些冒犯,但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姜眠看见他那双焕散空茫的眼中,真真切切流露出些许浅淡的笑意。 “姜姑娘,无论你对我说什么话,都不会冒犯到我。” 姜眠便柔声问了:“宴云笺,你的眼睛是生了什么病吗?” 她避重就轻,不提那个字,这份心思可怜又可爱,宴云笺温声说:“姑娘,我的眼睛已经瞎了。” “会好的,”姜眠立刻道,“你以后肯定会好的。” 历史真相如何她不知道,但是作为一个朝代最后的缩影,宴云笺五官健全,并无任何折损。 “你的眼睛长的很漂亮,要是看不见,太可惜了,我会帮你想办法治好的。”大概觉得自己前一句说的太笃定,姜眠又找补上这么一句。 “我的眼睛生的漂亮?”他重复。 “嗯,是啊。” 她语气轻快的肯定,带着一点点不解的尾音,仿佛不知道这显而易见答案的问题他为何要多问一遍。 “我随父亲。” 他心口滚烫,犹豫过,但仍对着干净绵软的云团吐露一句骄傲的心迹。 姜眠笑道:“那你父亲的眼睛肯定也特别好看。” 手掌中的肌肤有轻微的拉扯感,姜眠看见宴云笺浅浅弯起的唇角。 他这次未覆双眼,笑起来,线条优美的凤眼微弯,像月牙,带着难得的点点孩子气。 姜眠看见了,只是歪着脑袋挑下眉,什么也没说。 她不要提醒他了,就让他多开心一会儿吧。 半晌,宴云笺轻轻碰了下眼尾:“多谢你,姜姑娘。” 他面对着她,语气极其认真,那种郑重其事,连被遮住的双眼都似有透视之感,仿佛被他望着一般。 姜眠看他满身清冷骨,坦坦荡荡,心中微微一动,说不上是虚还是什么,岔开话题,“宴云笺,我见你总是覆着眼睛的时候多些,为什么呀?” 宴云笺应了一声:“我的眼睛沾了毒,每见阳光……” “见阳光会痛是不是?” 他迟疑,轻道:“嗯。” 相处这么多时,姜眠对宴云笺的性子也有点点了解,能让他低低应下一声的苦痛,那一定早已万般难熬。 她想也没想,立刻道:“那你现在快系上。” “没关系,在室内好些。” “那也系上。” 宴云笺只得照办。 姜眠凑近些瞅,他脸色尚可:“宴云笺,我以为你眼睛受伤只是……竟然还会一直疼?我要没问,你都不说么?那怎么办……” 找太医院没用,不会有太医敢治,她本想等姜重山回来,从他那请个好大夫给宴云笺医治,可现在他却要辛苦再熬。 她伸手碰宴云笺,又不太敢,只轻轻点了点他覆眼布带,“这是什么毒?” 宴云笺轻躲了下,摇头说:“不知。” 姜眠软声央道:“你知道的,你知道吧?你告诉我,我才能早点想办法。虽然我也能自己查,但是怕让人看出来,而且我查哪有你直接说快,你就要多遭罪了。” 宴云笺:“但……” 姜眠扯扯他袖口:“快说,说吧,不要但是、然而、可是这些。” 宴云笺却真的很难启齿。 他没预到她竟不依不饶追问至此,这不仅仅是说出一个答案,如果她只为满足好奇心,倒也罢了,此时此刻,他回答她的问题,就是一种索取。 索取,比付出更需要敞开心扉。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有此权利。 姜眠看他仍沉默,想了想,说:“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毒,我就会去想解毒的办法,就好像成了你向我要解药一般?——当然不是这样啊,我知道了怎么能不管,会吃不下睡不着的,你告诉我,让我少担心些嘛。” 宴云笺失神两息,最终低声:“姑娘,此毒名为鸩蓝雪。” 鸩蓝雪,姜眠用心记下。 她望着他,“那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好受点?” 宴云笺温柔道:“我遮住便很好。” “遮住就行吗?你等我一下。” 她很快回来,手势轻柔解下宴云笺覆眼的薄薄布料,那料子极为粗糙,拿在手上甚至透手,遮光效果差得很。 “你用这个,这个布料厚实却很软,不会磨到皮肤,遮光还好,”姜眠把刚拿的布带系上去,“而且这个外表看起来很朴素,别人看不出什么。” 眼周围上柔软布带,轻的如天边的云,带着珍惜意味阻绝阳光,削减大半刺痛之感。 天上的阳光没有了。 她身上的光,却明亮温暖,比日光刺目。 宴云笺微微仰头,修长鹤颈上喉结滚动了下。 欠她的,只怕此生还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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