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暮冰化雪(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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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太监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率先上前动手。 赵钰大怒:“你们听不见本宫说的话吗?还不快去!” 依旧没人敢动,甚至左边太监试探着低声求恳:“殿下息怒,殿下……” 赵钰侧头眼神凌厉横了他一眼。 到底是跟在身边侍奉多年的主子,这一眼扫过,太监心中便有了底。 他与右边太监换了个眼色,旋即齐齐向前走来。 知翠吓得魂飞魄散,哪成想他们竟敢真的动手:“公主殿下开恩!公主殿下,不可啊……” 她慌乱求饶,而姜眠却只默默退了三步,脚已踩在湖边:“殿下,听闻皇上今夜留宿晴和宫,就在这对面——皇上近在咫尺,您如此苦苦相逼就不怕事情闹大么?” “你说什么?!”听了这话赵钰更怒火中烧,“姜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父皇压本宫?!” 一时间她竟顾不得两个太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揪姜眠的衣领作势将她往后带。 下一刻巨大的拉扯感传来。 千钧一发间赵钰被侍从猛地向后一拽,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扑通”一声。 水花四溅,浇了她满头满脸。 她们就站在湖边,天色昏暗,赵钰自己也没看清,只知自己伸手混乱间,姜眠身子打斜就这么摔入湖中。 知翠恐惧的惨呼声响起: “姑娘——” “来人啊!快来人!” “姜姑娘落水了!救命啊!” 知翠撕心裂肺大喊——这是什么时候?!按时间推算,姜大人不出快要抵京了! 如果姜眠在宫中受了丝毫罪,他们这些伺候的有几条命都不够抵。 赵钰却比知翠还要慌:“姜眠、姜眠真的掉下去了……快、快救人!快救人啊!!” 方才怒归怒,但自始至终,她从未想过真的让姜眠落水,不过吓唬吓唬想看她哭泣求饶。 姜眠出事,她是公主也担待不起。 “是她自己掉下去的,是她自己……”赵钰慌乱念叨着,声音渐弱,脸色发白。 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又怎么样? 姜眠溺毙在皇宫,死在姜重山即将进宫之前……他兵戎半生不过这一个牵挂,届时滔天怒火必难平息,这后果…… 赵钰骇的声都变了调:“她不能死……绝不能死!你们这群废物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快去救人啊!!” 身后几个太监面无人色,反应过来,不等赵钰这句话说完,立刻纷纷跳入水中去寻。 一干宫女也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恐惧地大声呼救,会水的也都纷纷跳下去寻人。这样大的动静,很快叫开了晴和宫的大门。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皇上还在这呢。”新任的总管太监蔡佛玉皱着眉,向外低斥了一声,小心搀着皇上向这边走来。 众人瑟瑟发抖跪下,赵钰也慌忙扑倒在地:“父皇……父皇,姜眠……她失足掉到湖里去了……” 平地起惊雷,皇帝瞬间拧紧了眉。 面上还算稳,他看向微屿湖偶尔有几处扑腾着水花,那是寻人的宫女太监。 偌大湖面像吞没黑夜的洞,冰冷渗人。 皇帝眼底黑的惊人,正要说话,忽然远处急匆匆跑来一卫兵,跪地抱拳: “启禀皇上,传金吾营左卫将军韩子毅大人的话:姜大将军与大公子已至宫城,在奉元殿外等候召见。” 皇帝一把拂开搀扶他的蔡佛玉:“你说——姜重山已经回来了?他进宫了?” “回皇上的话……是。” “快,”皇帝面容终于出现一丝裂缝,指着湖面,指尖微微颤抖,“晴和宫所有禁军立刻下去寻人,务必半柱香内将人救上来!” …… 晴和宫外大乱,人声与水声彻底撕裂寂静的夜空。 一片喧嚣中,宴云笺身形如魅,悄无声息踏进主殿。 他步轻如云,没发出任何响动,仪华公主却似有所感转过头来。 “你……” 这艳绝无双的容颜,让她恍惚,以为看到再也不会见到那个谪仙般的男子。 很快,她倏然站起颤声问“……阿笺?你、你是阿笺么?” “娘。”宴云笺唤了一声。 同时在她身前双膝跪地,双手交叠,掌心向下端在胸前。 身姿如松竹鹤影,极为端正的大昭晚辈礼。 仪华公主冲上前,手足无措甚至有些不敢碰他。 “你是阿笺?真是阿笺……你的脸……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手抖得厉害,铁链发出铮铮沉重响声。 宴云笺摇头:“无碍的,面上的伤是假的,娘不必担心。” 感受到母亲温热的手掌抚过他发顶,他抬手,攥住她手腕上沉重镣铐:“孩儿无能。” 仪华公主不敢发出太大声音:“不,阿笺……好孩子,你知道娘是为了什么活着的,只要能等到那一天,这些通通都不算什么。” “阿笺,你的眼睛……” 宴云笺眉眼微弯,笑容里舒朗通透的安慰。 “娘,孩儿此身尚存,夙愿未偿,一双眼睛罢了,已比许多人幸运百倍。” 仪华公主双唇颤着,点头,不错眼盯着他,像是要把多年未见的思念一并倾泻。 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他双肩:“阿笺,见你如此娘已安心了,我知我的孩子从未忘记责任,就算咫尺天涯终有再见的一日,不在乎这一朝一夕。无论你用了什么方法进来,晴和宫不是好闯的,一旦赵时瓒发现,他定会要你性命,快走吧!” 宴云笺明白她的顾虑:“娘,我有分寸,一刻钟之内赵时瓒不会回来。” 一刻钟? 仪华公主侧头看了眼模糊透影的窗户:“你如何能搅出这样大的动静?” 能让赵时瓒就地调走禁军,这手笔实不算小。 宴云笺静了一瞬。 仪华公主瞧得清楚,并非他不想立即答话,而是这一瞬间,他眉宇模糊的凝滞,那是一种痛楚的神色。 从进门来都没有半分异样,直到问出这一句才终于兜不住,露了端倪。 这是她一手教导的阿笺。 虽然只有十年,可十年,足够塑他梁骨。 若面上被人瞧出半丝痛苦,内心必定万分煎熬。 “究竟发生何事?” 宴云笺低低道:“孩儿能顺利见到您,是因姜小姑娘帮忙。” “姜小姑娘?” 仪华公主思索道:“是姜重山的幼女,方才是她落水?” “是。” “她自小在宫城,会水?” 宴云笺声音愈发低:“大抵不会。”不然也不必特意让他听见她摘了萱和草,试图叫他安心。 可如何能安? 外面的喧嚣不绝,他内心早已灼烧成一片焦土。跟在暗处,听得出被推入水和自行投湖的区别,那时才知她所谓的主意是什么。 也明白为何她当时不肯说。 直到现在,他仍从头到脚遍身冷寒,仿佛身漫湖水的是他。 “她不会水,那万一有三长两短——” 宴云笺压下舌根漫起的血腥味:“娘,我不想害她白白受这一回罪,让她的付出沦为一场无谓。” 他有能力瞬息之内将她救起。 但于他,救或不救,都是辜负。 他答应过相信她。 仪华公主看着宴云笺细微的神色,渐渐也看出一点门道:“她既出手搅动,当是个有分寸的姑娘。你脸上这般也是她做的吧?” “是。” “你们两个是……是什么时候的事?” 宴云笺眉心轻拧,语气坚沉:“孩儿凋敝危路,只敢独身行走,如何能耽误他人。” 仪华公主松了口气。 “阿笺,你先起来。”她声音低的像叹息。 托着宴云笺手肘让他站起,轻轻拂了拂他肩膀,仿佛能拂去那看不见的沉重担子,“生不逢时……是爹娘对不住你。” “但是阿笺,这些东西你背负过,你知道有多沉。姑娘家肩膀稚嫩,就别叫她一同背了罢。” 宴云笺浅浅一笑:“是。这是自然。” 这些他向来懂得,心中也有分寸。时间紧迫,他稍缓心中的沉重,另提道:“娘,若非万不得已,我知我们不该见面,但……我快要离开了。” 仪华公主猛地一震,紧紧捏住宴云笺手腕:“你说什么?” “你能有办法出去了?” “是。” 仪华公主目光上下扫动,慢慢了然。 “阿笺,我知道你因何出去了……那日赵时瓒来提过,他要你取姜重山所谓的通敌之证,你便将计就计。” “你和姜小姑娘相识,不是偶然吧?” 宴云笺正要开口,听她沉声道:“姜重山忠肝义胆,治世之臣。阿笺,你记住,若来日真有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不要用别人的血作踏石。” “你是乌昭和族后裔,宁死,不要辱没自己。” 她紧紧抓宴云笺的手,那手不复少女的柔嫩温软,枯瘦而发硬。 这样的力道里,宴云笺什么都明白。 他字字郑重:“父祖英灵在上,孩儿不会自践乌族清名,绝不会。” 仪华公主点头,不觉含笑。 外面的声音稍静,宴云笺侧耳分辨过,语速略提:“娘,当年的事,您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仪华公主垂眸,她知道他是为了这个:“阿笺,那时……实在太乱了,我也说不上什么细节,你只能从那三人身上去查。” 他们母子上一次见已是七年前的事了,仪华公主抬手理一理宴云笺微乱的鬓发:“还记得那三个人的名字吗?” 宴云笺声线低沉凝寒:“甄如是,虚通海,公孙忠肃。” 仪华公主笑了笑,闭上眼睛。 “阿笺。”半晌,她低声唤。 “你要记得自己是谁,也要忘了自己是谁。出去之后,你要懂得韬光养晦,积蓄力量。” “保护好自己,这条路太不好走。” 宴云笺点头。 仪华公主怔望着他。 抿唇良久,她道,“阿笺,你要离开,有一件事……娘可以告诉你了。” ****** 姜重山一直给姜眠擦汗。 她双颊因高烧潮红一片,额角细密的汗不断,唇微翕动,全是语不成句的梦呓。 他望着女儿,抿紧唇一言不发,手上动作越发小心轻柔。 皇帝在一旁凝视,默默转动拇指上的扳指,瞥一眼皇后。 皇后立刻温声道:“将军不必太过担心,太医已经看过了,阿眠身子骨娇弱些,但救的及时,并无大碍。” 她语气心疼:“阿眠一向被娇养着,病都不曾生过一回,更何况遭这么大罪……虽说此事是小孩子家打闹,可到底发生在内宫之中,也有本宫看顾不力的责任。” 皇帝接口:“不错,重山,此事出在宫里,都是下人伺候不周,朕必定会严加惩处,给你一个交代。” 姜重山道:“多谢皇上。” “皇上,微臣已将长子留在奉元殿外恭候圣驾,禀报北胡议和与岁贡一应细节,政事要紧,皇上不必守在这里。” 他并未发怒,也没有不依不饶说什么,条理分明不卑不亢。但皇帝知道,从姜重山亲手将女儿湿淋淋的从湖水中抱出来时,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善了。 皇帝抿抿唇,向外喝道:“把那孽障带进来!” 外面立刻有人提了赵钰进来。 她毕竟是公主,侍卫们也不敢不敬,动作并不粗鲁,倒是赵钰自己哭的披头散发,跪在皇帝脚边委屈不已: “父皇……父皇……” 皇帝看看姜重山,他正心疼地摸一摸姜眠苍白的脸,看都没往这边看。 皇帝垂下眼,忽地一个巴掌抡在赵钰脸上:“畜牲。还有脸哭。” 赵钰被打趴在地,捂着肿起的脸,一时间连哭都忘了,呆呆望着皇帝:“父皇……儿臣没有推她,是她自己不小心……况且是她言行无状在先,儿臣公主之尊,难道连训诫的权利都没有吗?” “父皇您真的要为了一个臣子之女……就这样打骂儿臣吗?” 皇帝没再动手,也没说话,闭目片刻:“八公主心肠歹毒,难以管教,自去国寺修行三年,吃穿用度一应与寺中等同,无旨不得外出。” 赵钰完全瘫软伏地。 皇后不由道:“皇上……” 皇帝陡然提高音量:“还不把她带下去!” 侍卫们拖着惨白一张脸的赵钰下去了,一时间,屋中没人再说话。太医不敢往这边看,只想办法给姜眠喂药,却始终灌不进去。 床上的姑娘苍白虚弱,双目紧闭,了无生气地陷在床铺中。 脆弱的像碎玉,纤薄可怜。 姜重山沉着脸伸手:“给我。” 太医忙不迭将药碗递在他手上。 姜重山一手执碗,欲拿勺舀药汁,刚松开手,昏迷的小姑娘忽然不安动了下,低低呓语。 他心头大痛,忙再度握住女儿凉透的小手:“阿眠。” “爸爸……” 姜重山听清发音,却不知何意,只觉阿眠的手轻轻使力牵住自己,焦急间心中愈发疼惜。 他再不敢松开手,药碗搁在一旁,小心舀起半勺药汁喂到小姑娘嘴边。 还是喝不进去。 “爸爸……妈妈……” 姜重山胡乱地应:“阿眠,爹爹在。” “我想回家……” 这句他听清了。 心尖仿佛一根钢针重重扎下,姜重山坚毅深邃的眼睛发红,他缓缓呼吸,忽而侧头。 目光锐利无声。 那边乌泱泱的一群人,为首皇上微微抿了下唇。 “皇上,此药缺少药引,”姜重山顿了顿,尽力平稳每一个字,“与微臣的女儿共染欲血之疾那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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