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张村之夜

二人一路走到平遥南边的张村。张平安邀请甘林去他家里坐坐。一来是答谢甘林一路带着他骑马，让他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三天，二来，甘林也想再吃一碗张平安做的豆腐脑和油饼。 张平安带着甘林，回到村口的时候，两人都愣住了。 村口地上并排躺着十几具尸体，全都用草席子盖着，只露出一双双已经变成黑褐色的光脚。旁边站着不少还活着的人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肚子却是圆滚滚的，瞪着两个空洞洞的大眼睛，盯着甘林二人看。 张平安从马上跳下来，急忙朝村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着这些熟人的名字，跑到他们面前，一个个抓着他们，询问自己家人的情况。 几个人面无表情地，指着眼前那几具尸体，示意张平安扭头去看。 张平安见状，眉头皱成了一团，浑身颤抖着扭过头去，盯着那群尸体。突然，他像发了疯一般，跑到了那一排尸体边，抱起一个小脚，就大哭起来。 那双小脚上，缠着一个红绳子，绳子上绑着一个铃铛。 “俺的孩子啊！俺的孩子啊……呜啊啊……”哭声震天动地，张安平扯着嗓子，嚎啕大哭，泪水混着鼻涕，一串又一串地滴在那红绳子上。 这时，从活人群中，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个中年人，满脸惊愕地站在张安平身边：“老五，你没死？” “俺一直在京城里啊……”张安平痛苦地抬起头，“他们……他们是怎么死的？” “吃绝户……你老母亲去世，你儿子也饿死了，大家都说你死在外面了……” 甘林一听"吃绝户"三个字，也滚鞍下马，来到这群人面前。众人一见这个衣着还算不错的外地人，眼神中立刻就射出了一缕不善的光。 甘林也注意到了这群人的眼神，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来到张安平面前，蹲下来拍拍他的背。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 对于一个失去亲人的人来讲，甘林这话简直就是挠痒痒一般，起不了丝毫作用。张平安依旧跪在地上大哭。四周那些村人们，就那么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所谓的吃绝户，就是家中若是没有了男性继承人之后，亲戚们就过来，让这家的女眷们摆流水宴，一直到吃穷了这家所有的财产，最后再逼女眷们改嫁的一种习俗。这种习俗在清朝时期尤为严重，甚至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谈论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还认为，家中没有了男丁，女眷们自己留着，也搞不到食物，迟早还是要改嫁，甚至自杀。 历史上最著名的吃绝户之一，莫过于明末清初的诗人钱谦益，以及他的妻子柳如是，钱谦益死后，柳如是不堪亲族过来侵吞丈夫的家产，愤而自杀。 各个村落都是以宗族的族长作为核心，处理村民之间的各种红白事，断案，祭祀等大小事务，将大小权力一把抓。因此，很多宗族的族长，作为一村的领袖，往往很难容忍他姓之人，侵吞自己村里的资源，这些外姓人嫁到村里，若给亡夫守孝，吃村里的饭，用村里的粮，却不给村子里其他男性做贡献，那么就连族长，都不会容许这样的女子存在。 而且有句俗话叫"政令不下乡"，面对如此陋习，官府对此也无能为力。 但一般吃绝户，都是家中的男丁全都死掉以后，周边人才会过来。但张平安却没有死，他的家产，还有妻子儿女，都因为饥荒，被村里人给吃了绝户，当他回来看到这一切，听到这一切后，自己心里也明白，在自己家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在临死前，又当有多么地绝望？ 张安平好不容易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他带着甘林，去找村里的族长。很多村里人都没见过外来者，这种穿着干净整齐的外来者，更是没有见过。他们于是就乌央乌央地跟在两人身后，到了村子中央的大广场上。 村里的族长，早就听到了张安平回来的消息，他急忙带着人迎出来，和张安平说了几句话以后，这才来到甘林面前，拱手行礼：“大人远道而来，村里还有几壶窖藏了十几年的酒酿，不如拿出来给大人接风？” “不必了。我只想再喝一碗张师傅的豆腐脑，不过现在看来，可能喝不到了。”甘林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要住哪里？张五的房子已经没有了……”族长有点为难，“目下家家都是这样……好像只有祠堂里，才有点地方……” “多谢族长好意，我就睡在祠堂里吧。”甘林也没多说什么。 张安平去安排家人的后事，甘林自己来到祠堂里，将马拴在祠堂旁边，自己从怀里掏出一个窝窝头，这还是在路上，好不容易才找行脚商人买的。 甘林张嘴啃了一口，立刻业牙咧嘴地皱起了眉头：“这杂粮窝头真难吃……” 他还没吃几口，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吸溜……” 甘林扭过头去，想看看是谁在舔口水，结果发现祠堂门口伸出来几个小脑袋，盯着他手里的窝窝头，两眼放光，嘴里的哈喇子，都快流到了地上。 这几个小娃子，浑身上下黑不溜秋的，就像几只黑猴子一般，他们的眼神里，既有渴望，又有对陌生人的恐惧，缩在门口不敢出来。 甘林扬扬手里的窝头，问道：“饿不饿？” 这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饿……” “我这里也不多，都过来吧，我把这些掰开，分给你们吃。”甘林看着这群孩子，实在不忍心自己一个人继续吃独食。 几个孩子立刻就跑了进来，甘林将手里的窝窝头掰开，分给每个孩子一小块，孩子们拿到后就立刻放进了嘴里，脸上露出了一脸幸福的表情。 甘林不禁感叹，自己觉得难吃的杂粮窝头，到了这群孩子的口中，竟然变成了宝贝。 几个小孩子拿着到手的窝窝头，塞进嘴里之后，就纷纷跑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不少孩子们，在这几个孩子的带领下，纷纷跑到祠堂前面，有的孩子，甚至还教旁边的孩子道：“一会儿你拿到窝头，先出来拿给你们家人，让他们再带更多人过来吃！” 那个孩子懵懵懂懂地点头，跟在其他孩子身后，走进了祠堂。 甘林见这群孩子们去而复返，心中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他没多说什么，又从包里，将剩下的窝窝头全都拿了出来，一一分给这些孩子们。 有的孩子们，拿到了窝窝头就放进嘴里。有的孩子们，拿到以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可甘林不知道，这些跑出去的孩子们，到底之前都被别人说了什么。他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能让他们吃一点是一点。 很快，甘林手里的窝窝头，就被这群孩子们抢了个精光。 孩子们看到甘林手里没有了窝窝头，这才一个个散去。 夜里，甘林肚子饿得咕咕叫，可他却怎么都没有食欲，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下午那群孩子们的身影，搞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甘林回国之后，就一直在沿海地区的富庶地带来回跑，这还是他时隔多年，第一次深入到平民中间，这让他看到了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又对自己祖国现在的景况，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他不像满清那些统治者们，一门心思只想着维护自己的统治，而完全不管老百姓死活，甘林的身上，流着华夏人的血，带着华夏人的情绪与思维方式，使用着汉文，而不是满文。所以，每一个汉人同胞们，他们的言行举止，衣食住行，都牵动着甘林的心。 就算自己现在被贬为知县，就算自己无法再取得皇帝的信任，就算背后有无数人在疯狂攻击他，可这一刻的甘林，他的心中，只在想一个问题。在自己的时代里，曾经无数次地听过那些伟人、开拓者们，冒着重重困难，筚路蓝缕，艰苦奋斗，硬生生用自己的双手，打出了一片天地，建设出了一大片蓝天白云的美好世界。 那当初，他们在面对这重重困难，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他们呢？ 是信念！是思想！什么样的思想呢？ 甘林想到这里，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一幅幅画面：楚渺将他放跑，陈长兴努力把他送走，他跟着裴燕的商队下到金陵城，之后从金陵城出海，后来又在西方学习各种先进的技术，然后又加入石匠工会，认识了一大群工业革命的大佬们，见识了当今世界最顶尖的工业化国家，又到了新大陆，深入印第安人当中，亲眼见到了美国的殖民者们，对印第安人的各种不平等政策…… 他又想起了塔霍卡部落里的孩子们，达科塔、阿纳克和他肩膀上的"阿美利加"，还有兢兢业业的瓦卡尔。这些人的眼神中，充满了清澈如朗星一般的美丽，以及不染世俗的纯真。一如眼前这些管自己要窝窝头的孩子们，若是他们可以吃饱肚子，那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否也会如同那群印第安人一般？ 自己，能为这些人做点儿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