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非气运,是文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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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一座偏殿 不同与其他宫典或威严或精美,此处幽静、质朴。 “皇上,黄老侍郎已经出发了。” 一个老太监低着头颅,汇报道。 上好的金丝楠木榻上,一个身着道袍的人缓缓睁开眼,目光停滞了下,轻轻点头。 老太监叩首告退。 在老太监离开后,元景才合上的双眼忽地睁开,“斗辩,魏安。” … 太明池,马球场 “屮!” “代元长这狗东西眼睛长脑袋上去了!还拦着不给进,我一脚给他踹开!” “没踹死他算他走远!” “…” 一扫过往沉疴的书院学长们嘴跟淬了毒一样,口吐芬芳。 对象是在马球场入口前拦人国子监的一名斋长。 许新年和周甫对视一眼,嘿嘿一笑。 两人运气好,赶来时正碰上这出,顺势随书院学长一起进来。 许新年目光随意扫了几处,皆是说得上号的人物。 “好久了,上一次这般盛会是什么时候?” “百年前了吧,我哪知道?” “…” 学长们唏嘘感叹。 云鹿书院不上桌久矣。 两个萌新跟在后面,老老实实倾听,仪态自然大方,心态却要如鹌鹑。 “许辞旧,你竟也进来了。” 一道颇嚣张的声音忽然闯入。 他凝眉望去,不待他搭腔。 “滚。” 前头的学长微微侧首,淡漠又大方地赏了那人一个字。 后者脸色一变,瞬间涨红,又在身边同伴紧张又急切地在耳边低语一番后,愤怒极速消退,最后无能地朝云鹿书院学长揖了揖。 许新年眉毛扭了扭。 爽了。 “王兄,许久不见。” “这是许辞旧,张儒的弟子,颇得张儒真传。” “哈哈,改日,改日定上门请教。” “…” “钱兄!” “…” “你这臭棋篓子,如何邀我对弈?” “诶,放心,自己人,我会当外人面埋汰你吗?这是张儒的弟子,许辞旧,这是李儒的弟子,周甫运。” “…” 许新年和周甫运在学长的带领,认识了不少以往只能遥遥观之的人物。 有王公贵胄子弟,有书香清流后人。 唯独没有官宦子弟。 “曲唯安。” 这边方与一名清流世家子弟分开,一道声音直奔许新年一行人。 曲瑾,曲唯安,正是一直领着他与周甫运见世面的书院学长。 只见侧方一行人挤开人群而来。 许新年从那群人中一眼叼中了此前"前倨后恭"的家伙。 曲瑾也看到了,不由笑道,“多大个人,还哭鼻子找尊长?” 说完,他又看向刘嵩,“如何?有指教?” 刘嵩皱了皱眉,“曲唯安,莫以为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鼓捣了两句歪理邪说,你云鹿书院便能翻身。” 曲瑾丝毫不受影响,淡淡道,“刘惟中,昨日在围堵魏师,有你一份吧?小人做派,所以一辈子难入品阶。” 真相最戳心刀人! 国子监不修儒家体系,这是某二五仔为了与云鹿切割干净的后果。 刘嵩神色立起了变化,自我克制了番,冷声道,“小你十几岁的后进之辈,你也好意思称之为师,云鹿书院简直穷途末路!” “不入品。” “今日斗辩,定叫那泥腿子显露真形!” “不入品。” “你…” 刘嵩差不多要破功之际,人群忽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 原先马球场平坦而宽阔的看台上,一行人进入,有年轻一辈,也有须发花白的老者,衣着并不质朴,也不奢华,眉宇、举止间掩不住的高傲。 “国子监祭酒来便罢了,黄老侍郎如何也来了?” “你懂什么?狮子搏兔,亦须尽全力。” “兄台误会了,黄老今岁八十有四了吧,我担心他受不了气,倒在台上,那便不美了。” “你…你是云鹿出身?” “荒谬!这大奉读书人何时非国子监便云鹿书院,我乃洞川书院学子!” “…” 日头渐高,国子监一行人坐了有一会。 云鹿书院却还未来。 “莫不是怯战而逃?毕竟小娃…” 人群中个别有心之人话还没说完,看台一侧,人影浮现,赵守、张慎、陈泰、李慕白、辛山,两名老先生于功、付海,魏安不在队伍末端,而是在老师身侧。 “今日你斗辩,文胆必可得以锤炼,若能再领悟几分浩然气,那是再好不过。”陈泰神色轻松道。 昨个书院,魏安告知他约国子监今日斗辩之时,可不是这般。 一直舍不得对这个学生说重话,当时陈泰气得哑口许久,最后说了句"太莽撞了"。 又在魏安细细讲解完心学体系后,眉开眼笑。 “幼平,轻敌乃兵家大忌。”张慎出声道。 陈泰没所谓地抚了抚须。 魏安替师挨"骂",“学生省的。” “好了,上了台,只管沉着应对,无须管其他,一切有我等。”走在最前头的赵守在临上看台前,停步,朝魏安叮嘱道。 老师以及其他师长的目光纷纷投向他。 期许、鼓励、支持… 魏安沉默了一瞬,“谢院长,谢老师、诸位先生。” “走,你先登台。” 陈泰拍了拍他胳膊。 魏安挺了挺腰背,理了理那身云鹿书院的学子服,三步,每一步,他的意志在攀升。 “终于对上了。” “这也算百年来儒家一件大事吧。” “如何不算呢,新的学说,上一次还是百年之前。” “…” 马球场的看台不高,比半人还矮些,不少人却仰着头,眼中闪烁期待。 思想禁锢太久了! “这是国子监祭酒秦峥秦先生。” “见过祭酒。” “这是黄老。” “见过黄老。” “魏兄,张彦之慕名已久。” “魏兄,张弘。” “魏兄,我是张启。” “三位…” “一胞三兄弟。” “…” 寒暄是永不缺席的环节。 许新年望着台上与秦祭酒、黄老去、三张等人互礼的魏安,他之前还因曲瑾将自己引荐给一些自己平常难以接触的高人名士而开心。 此刻,心情复杂。 比起自己,这位仅仅入学一月有余的学子走在他前太远太远。 仍须努力啊,许辞旧。 魏安与三张寒暄还算比较客气,赵守等人与国子监的老家伙们真就只是走个形式,让人丝毫不怀疑,这些人目光但凡多对接一息,下一刻便要动手。 “噤声。” 赵守明明只是寻常开口说话,声音却传遍马球场。 院长目光落在前方,即便全场安静,刻意顿了顿,他瞥了秦峥和黄老一眼,道,“人既已至,便开始吧。” 没一点拖泥带水,直奔主题。 三张之一张启率先起身,步至两方中间,朝魏安拱了拱手,朗声道,“先圣以为"天理,民彝之大节,其张之为三纲,纪之为五常",魏兄如何看?” 一上来就放大招! 拿三纲五常说事! 你小子怕是一肚子坏水等着呢。 一众注目中,魏安起身,缓缓踱至两方中间,吐出两个字,“认可。” 张启明显的愣了下。 他不是没预设,只是没想到魏安"跪"的这么快。 “既如此,魏兄如何说人欲即天理?”张启笑问道。 “年兄以为,何为人欲?”魏安并未回答,反问了句。 “先圣说的明白,"人心,人欲也;道心,天理也"。”张启说的大声,还斜瞥了魏安一眼,一副"你不会连这也不知道"的表情。 魏安轻笑了声。 台下许多人露出会意的笑。 让许多人相信魏安那两句话并非那两句话本身,而是魏安论证"心即理"的过程,用程晦的话打败程晦,不可谓不精彩。 “请教年兄,人之吃喝拉撒是人欲,还是天理,是人心,还是道心?” 张启登时哑口。 他反应也快,“不若魏兄先答了我的问题。” 台下不少人摇头。 实在难看! 他心里这点小九九已然摆在台面上。 三纲五常… 魏安啧了声,“我以为年兄对我绵羊亭所言做了十足的功夫,不想却还要我再答一遍,我说的明白,人只一心,并无二心,天理即人欲。” 他像是再为某个二五仔留体面,实则又把那个二五仔拉出来鞭笞一顿。 “如此说来,财、色、名、食、睡皆是天理?”张启冷笑反问。 “如何不是?岂有人不进食之理?寻常人若不挣钱,何以维持生机?”魏安亦反问。 “魏兄眼中,奸淫掳掠此等罪恶之举也是天理?”张启再追问。 “那如何能是?此乃私欲也。” “那魏兄又说天理即人欲?” “私欲非人欲,乃逾越人欲之欲望。” “你…” 张启哑口,作战失败! “既如此,人心中有种种私欲,魏兄为何说人心即道心?”张彦之起身,接力出战。 魏安笑笑,“这简单,我举个例子。” “乡野有老媪,年迈患疾,久窝病榻,次子佣田,赚的不多,日日伺候榻前,端茶倒水,煎药洗衣;长子善交际,好大吃大喝,好赌,只管自己快活,从未侍奉老母。” “忽一日,老媪病重,须大笔银钱,方可请医者施针救治,次子银钱不够,长子及时掏出积蓄,救回老母。” “长子好赌、好大吃大喝,私欲也,拿出积蓄救母,孝也,天理也。” “私欲会遮蔽人心,人心没了私欲遮蔽便是道心,所以说,心即理也。” “魏兄果真是辩才无双。”张彦之假意一叹,却道,“依魏兄所言,杀人劫道之恶贼以所得供养父母也是天理?” 魏安错愕,不语。 这也太生硬了。 见他沉默,张彦之以为自己难处魏安,欲趁胜追击之际,魏安却开口道,“善与恶,年兄难道分不清?” 不给他反应机会,魏安又紧接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这并非对善恶界定的方法。 不过… 台下众人纷纷重复默念。 台上秦峥等人亦是暗暗品味。 赵守、陈泰这些早知道的此刻无不笑呵呵。 “既然理在心中,哪还须读什么书?所有道理便在心中求便是!” 张彦之不停追问。 脑子转得真快啊。 好在他准备的全面。 魏安摇头,“如此说不对,譬如许多人皆知应父当孝,兄当弟,却因私欲遮蔽,不知如何做?” 他上前一步,提高了嗓门,“知与行,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此心光明,亦复何求。”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此心光明,亦复何求! 台下有些人才从之前四句中脱离,当头又迎来两句。 金石之音,振聋发聩! 没一会,那些人仰着的脸上,眼中泪光闪动。 “魏师!” “魏师!请收我为徒吧!” “得闻魏师传学,此生无憾矣~” “…” 当第一个人叫出声,后面已然刹不住车。 而此次斗辩,结果也不言而喻。 有个别国子监出身的人还想挣扎。 忽然一道清光从天而降! 形成一柱清辉,直直地灌在魏安身上! “这是…气运?”陈泰错愕。 他疑惑是他感觉这道清光意韵不对。 “非气运,是文运!”赵守显然更见多识广些,他起身,冲陈泰几人叮嘱道,“你几人看好他,我去去便回。” 临走前,看了秦峥和黄老一眼。 “走吧。” 秦峥起身,扶了扶一旁的黄老,对张彦之道。 “老师,我还未败!” 张彦之咬牙道。 他望着沐浴在文运中的魏安,心中嫉恨、不甘各种滋生。 “败便败吧,莫失了气度。”黄老苍老的脸看不出情绪,淡淡道。 张彦之无奈,其他人也心有不甘地离场。 … 此刻 云鹿书院,后山文庙 赵守身影浮现。 也巧,正好看到最后一缕清光从颤抖的文庙飘出,飞向远方。 … 国子监 “不必气馁,自此后当好好研习他的学说,他可苦心研习程学十年,你等还比不上他?” 秦峥安慰了句,与黄老走了好远,至在一座雕像前。 两人望着雕像。 许久许久,秦峥低头,再抬头,泪水已满面,“没了,没了,先圣数十年的成果,被不孝后人丢了。” 黄老亦是老泪纵横,只是不语。 … 皇宫,偏殿 打坐的元景帝感受什么,忽然睁眼,眼中闪过一抹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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