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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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平春带人走进这机关重重血迹斑斑的密室,看清藏在其内的诡异阵法,亦是不禁色变。 纵然不提这阵法的血腥阴森程度,单是那些悬挂着的“符纸”已足够骇人,其上所书不止是难以看懂的符咒,更有他不敢细看的生辰八字。 而刘岐已再次代他辨明,令人取下了几张“符纸”,交到他手中。 贺平春面色凝重地用黑布将它们包裹收好。 时隔不过五六个时辰,他要再一次入宫。 离开前,贺平春不禁道:“六殿下多日不曾歇息,此刻又有伤在身,还当回府医治休养,余下之事便交给手下人去办吧。” 他自踏入这隐藏的密室,一路观看痕迹,便知经过了怎样一场凶险,六殿下负伤,只经过简单包扎。 而有感而至的大巫神纵通鬼神,仍是凡体,又无功夫傍身,许是在最后方跟随入内,但依旧受了伤,且看起来好似精力耗尽,宛若木偶石像不言不语,却不知为何不愿离去。 察觉到贺平春疑虑,刘岐道:“此阵阴邪,太祝坐镇,指挥使不必忧心,我会让人照看。” 贺平春应声“诺”,就此离去。 刘岐的人与一众绣衣卫在这密室中仔细搜找,排除其它可能。 随着翻找挖掘,阵法已被破坏,然而坑中躺着的青衣者依旧寂静不变,同样不变的还有坐在原处的少微。 她看似失神,却也一直能够清楚听到耳边的一切,现下已确认,这阵法的作用在于窃取龙运、乃是针对当今天子。 早在最初,少微便知晓赤阳要将姜负尸身带回师门镇压的对上说法,而今想来,他当初之所以要捕获姜负,真正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成就此阵。 少微面上看不出表情,并非不愤怒,但依旧被阻隔在倦怠茫然之外。 无数个日夜找寻,从未有刹那懈怠,此时却仿佛被这一路积攒的万千疲惫覆盖。 需要休息,想要歇一歇,但又无法真正休息,纵然闭上眼,依旧不甘心地幻想,但每一个幻想都被反驳否定,一次次带来更大倦怠。 她不愿走,没人能够强迫,刘岐离开这暗室之前,请来几名胆怯的少年女冠,以布帘将她遮挡,就地替她处理伤口上药,又让人送来一些食水。 少微不动不言,家奴深知狸不喝水不能强按头的道理,只好先由她,自己则盘坐吃喝了一通,总要先保证体力,才能照看陪伴。 对着一具陈旧尸首吃喝的家奴,又劝说道:“或许真不是她。” 说罢又自行沉默。 他空说话却拿不出证据,而孩子是呆住不是傻了,并不能被哄骗安慰。 时隔不知多久,家奴再开口:“我方才出去了一趟,听说仙台宫那个被人刺杀,生死不明。” 又哑声低语:“我早说过,她压不住你的凶险命格。” 少微听了,依旧没有反应。 再次失败的家奴继续沉默。 直到蜷缩在少微身边睡了一觉的墨狸醒来,才将这沉默打破,墨狸睁眼坐起,看着四周,反应了一会儿,问:“今日要去做工吗?” 他口中做工是指打铁,赵且安低声道:“先不去了,歇一歇,这里人多,少说话。” 墨狸“哦”一声,看到一旁有饼,立刻精神抖擞地指过去,小声问:“只说一句,我能吃吗?” 家奴点头,墨狸自取,大口吃起来。 家奴看着发呆的少微,吃饼的墨狸,再看坑中身影,竟觉此刻此地竟也有些家模样,虽说像是办丧之家。 临近正午,夷明公主的尸身被包裹抬挪而出,到底离开了那副金丝棺椁。 祈福的女眷终于得以陆续离开炼清观,她们或浑噩或受惊,仍对夷明公主的大逆不道感到无法可想。 正午日光高照,未央宫内却人人噤若寒蝉。 一夜半日间,太多事发生,先是夷明公主豢养死士畏罪自尽,再是天机遭到刺杀,此刻又说炼清观中藏有犯上祸国的邪阵…… 贺平春顶着压力将事实说明,但上首的君王此次却克制着未曾大肆动怒,只是闭上眼,道:“夷明真是令朕刮目相看。” 再睁眼时,问:“你是说是太祝引路,刘岐独自带人闯入那隐蔽邪阵?” “回陛下,正是。”贺平春道:“六殿下伤得不轻,犹在清查后续事。太祝也为此负伤、此刻尚且在为陛下坐镇净化那不轨阵法。” 跪坐侍奉在侧的郭食垂下眼,便听皇帝道:“让刘岐回去养伤歇息,就说是朕的旨意。旱雩祭祀就在明日,太祝也要让人好生看护照料着。” 言毕,皇帝看向太子:“刘承,你代朕亲眼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一方怎样的邪阵。” 刘承待此类事向来惧避,此次却立即应下,未曾准备良多,即随贺平春一同出宫,临出宫门,遇到从仙台宫匆忙返回的几名医士。 医士们驻足向太子行礼,太子未停留,未过问。 天机伤重,依旧昏迷不醒的消息被医士们带到圣前。 皇帝眉间有几分倦态,挥手将他们屏退。 对刺客的清查正在进行,但天机的生死关乎甚大,郭食轻声道:“陛下宽心,天机化身命格不凡,定能化险为夷。” “朕也这样认为……”皇帝疲惫的眼中仍有一丝锐利:“若她渡不过此劫,那她一定不是真正的天机。” ——而不是他大乾的国运将要断绝。 郭食垂首附和。 仙台宫中,闻讯赶来的冯序跪坐榻边,此刻泪眼朦胧,正抬袖拭泪。 “好孩子,你定要争气度过这难关……否则舅父要如何向你那可怜的阿母交代?” 一旁守着的医士们在心中叹气,这位鲁侯世子关心的不是天机国运人心,而是自家妹妹……可见确实是慌了心乱了神。 天机伤势凶险,若非有人挡下第二箭,若非仙台宫中候着许多医士,这少女此刻已无性命……但即便如此,情况依旧很不乐观。 医士们万分谨慎,冯序也守到天黑才离开,除了受惊请罪的巧江,他另又留下两名新带来的冯家侍女从旁照看。 回到侯府,冯序无比担忧地同妻子说明情况,更衣过后,他去了书房:“要快些传信给父亲母亲才好。” 然而至书房中,他的信还未写成,一只信鸽停落在打开的窗棂上,带回了一只竹筒。 竹筒打开,一截窄而短的布帛展开,仅见二字:【事成】 冯序胸中溢出一声喟叹,将那布帛焚去。 离开书房,他独自登上家中最高的一处阁楼,在此处凭栏,可将整座鲁侯府尽收眼底。 气派不凡,灯火稀疏,是一番好景,可惜草木多枯败,好似提前进入了秋冬。 旱灾发生后,申屠夫人与鲁侯严令府中爱惜用水,不许再浇灌花草,包括冯珠院中的芍药。 冯序再叹一口气。 父亲母亲连这样的小事都不能让他做主,尤其是珠儿回来后,母亲日渐明醒…… 冯序的视线再次远移,望向侯府正门。 那朱漆的大门,不久之后就要挂上白绸。 “父亲,母亲,珠儿……”他轻声叹息:“你们放心,我会守好家中。” 这是父亲母亲最常对他说的话。 月明星稀下,冯序静立许久不去。 星月隐去,七月初五至,又是天晴。 日光透不进暗室,少微仍坐在原处。 一日一夜的时间,阵法被彻底破除,壁画被毁,人皮符纸收去焚烧,石像挪移开来,阵眼上方那口大铜钟也被合力摘下,仅剩那坑中女尸仍在原处,暂时只被白布覆盖,等候下一步处置。 刘承昨日抵达炼清观,查看过这暗室邪阵,询问了诸事进展,并在混乱的观中歇息了一晚,如此胆量与主张,倒是令不少绣衣卫刮目相看。 回宫之前,刘承再次进入那暗室,只见花狸呆呆盘坐,似失神似悟道,必是因为实在太累,太久没有歇息,加上有伤在身,她看起来没了往日的充沛生机,好似心火被燃尽,五感被隔绝,也顾不上与他行礼。 刘承感到担心,上前温声劝说:“阵法已毁,太祝回去吧……今日还要大祭。” 少女垂着眼睛没说话,刘承看向她左右守着的人,一个是她的仆从,另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护卫看衣着却是六弟的亲卫…… 这时,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太子殿下,一切且听从巫神本意吧。” 刘承回过头,看向那未曾遵旨去休息的人。 四目相视,刘承道:“孤也是担心太祝的身体。” 言毕,他解下身上质地轻垂的外披,弯身披在花狸身上:“太祝保重,我需先回宫向父皇复命。” 刘承带着护卫离开,邓护看着被披在姜君身上的外披,莫名觉得碍眼,此处是有些阴凉,但六殿下一早让人取了道袍来披,哪里就非要再添一层? 刘岐也看着那外披,片刻,走过去,只在少微旁侧蹲跪下去,问出这一日一夜来的第一句话:“想好要到此结束了吗?” 少微眼珠微动,看向他。 找到了尽头,看到了腐朽,按说就该是结束,但她心底尚有一点火星不肯熄灭,尚有一件事还未做完。 对上那双有些干枯的眼,刘岐道:“天未亮时,我返回绣衣狱看过,赤阳尚有一口残气,足够支撑过今日大祭,还可以清醒痛苦地死去。” “你若不想见他,大祭可以让他人代劳。”刘岐说:“你若想亲自将他祭天,此刻即可动身。” 少微看向坑中白布,片刻后,她以手撑地,身形微晃,慢慢站了起来。 再有片刻,她却去到坑中,揭开白布一侧,取下尸体腰间的寿字结玉佩,牢牢攥在手里,而后仰头看向上方的家奴与刘岐。 自寻到此处,她即沉默失声至今,此刻刘岐先开口:“放心,我会让人守好她,不会丢失。” 说话间,他倾身伸出一只手,她握住,被他拉上来。 少微离开这暗室,刘岐与家奴墨狸跟着她出去。 神祠的人已等在外面,郁司巫带着人,捧着大巫的衣裳和面具。 见花狸面容虚弱,唇色也惨淡,郁司巫心中一紧:“太祝可还好,今日是否还能去……” 话未说完,但见花狸伸出手,拿起了那只属于大巫神的神祇面具,盖在了脸上。 能去。 要去。 还没结束,她不要结束,杀了该杀的人,亲手将该死之人了结,再说其它打算。 身体极度虚弱疲惫,不听使唤的思绪也悉数僵住,少微戴着面具,举头望天,日光太刺眼,她闭眼片刻,抬腿离开,郁司巫等人恭敬跟随。 刘岐目送那道背影远去。 “殿下,您务必回去歇息了。”邓护忍不住提醒。 自从南山刺杀之事后,殿下身上带伤,除了日常事务,更是经常连日连夜搜查、审讯,城内城外地奔忙,此番抓胡生审胡生又追查到炼清观,暗室里伤上加伤,数日数夜加在一起只歇息了两三个时辰。 刘岐抬脚离开,道:“再等一日。” 今日是她定下的期限的最后一日。 既然在她看来还没结束,那这一日仍不能当作寻常之日来对待,他同样也要力所能及地再做些什么,哪怕他这个局外人此刻也不知是否还有其它可能。 家奴带着墨狸返回家中。 两条眉毛光秃秃的小鱼正在挥赶口中喊着催着她“去找少微大王!去找少微大王!”的沾沾。 同样也倦怠至极、此刻才敢表露的家奴哑声对鸟儿道:“大王上值去了,你去吧。” 沾沾脑海中早将大王上值与神祠位置绑定,闻言即刻飞着去找两日未见人影的主人。 墨狸钻去灶屋,小鱼追着家奴问:“赵叔,找到家主了吗?” 家奴:“或许吧。” 这古怪回答让小鱼满头雾水,却见赵叔像少主平时那样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整个人的气质竟比往日还要衰淡许多,分明无雨,却好似淋湿的一尾狼,又好似被失手打碎的一滩鸡子。 小鱼眨了眨眼,没话找话:“赵叔,方才有人从墙外丢了一卷信过来。” 家奴“嗯”了一声,小鱼再道:“我看那上头写着英娘两个字。” 小鱼对英娘印象深刻,家奴抬起头,道:“拿来我看。” 大家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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