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3章 理念

元正宴会结束后的第二日，周钧来到议政殿，召来了右相孔攸。 周钧：“吐蕃使节带来消息，桑赤若死在臧河，尸体被野兽啃噬，已经面目全非，只能通过皮肤上的旧伤，来确定身份。” 这原本是一个好消息，但周钧说出口的时候，语气却有些迟疑。 孔攸心中明了，于是问道：“陛下是担心桑赤若寻了替身，实际上还没死？” 周钧沉声道：“朕也知晓，这么想确实有些杞人忧天，但总觉得心有不安……” 孔攸思考片刻，回道：“桑赤若身为吐蕃大论，金帐的所有阚记，他必定是知晓的，其中自然也包括贵族的疾病记录。他在出逃前，召集了所有的手下，对于被围追堵截，一定也是有对策的。所以，找到一位与自己外形相仿的替身，再事先在他身上造出伤痕，到了紧要关头，做成假死的迹象，也并非是不可能。” 周钧：“再过数日，吐蕃人会将桑赤若的首级，送入长安。伯泓你且仔细瞧瞧，看看是否有问题。” 孔攸躬身称是。 与此同时，含元殿中。 皇后尹玉坐在镜前，看着其中的倒映，沉默良久，不曾言语。 负责尚仪的宫婢，用玉梳理着皇后的头发，却不小心漏了几根银丝，垂到了拢髻之外。 皇后贴身的女令，见状恼怒，低声斥责了一声。 那宫婢知晓犯错，连忙跪下，连连求饶。 尹玉用手托住自己的那几根白发，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年岁不饶人。” 女令走过来，小心翼翼用梳尖，将银丝编入发髻内部，又小声劝慰了两句。 尹玉微微摇头，开口问道：“陛下可说何时回来？” 女令：“皇上正在议政殿处理朝务，看着时辰，应该快回来了。” 尹玉从镜前起身，说道：“去前庭吧，陛下喜欢那里的景色，总是会逗留一阵子。” 一刻钟之后，周钧摆驾来了含元殿，看见皇后和一众奴婢，在前庭的石亭中暂歇。 周钧走到石亭旁，摆了摆手，让一众行礼请安的下人离开，接着向尹玉问道：“天寒地冻，不在屋里待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尹玉看向周钧，勉强的笑道：“屋里暖和，臣妾担心睡着，就想着来园中等待二郎。” 周钧摇头道：“倘若乏了，睡下就是，何必在意这些虚礼，随朕一起进屋。” 入了偏厅，周钧简单用了些晚膳，接下来一边饮茶，一边看着市部呈上来的美洲游志。 尹玉看向周钧，轻声问道：“二郎，逍儿最近在朝堂上听政，本事可有长进？” 听见这个问题，周钧放下手中的书册，说道：“论才智，逍儿只能算是中人之姿，称不上聪慧……” 尹玉闻言，心中一沉，身体也有些微微发颤。 周钧继续说道：“但好在逍儿虚心好学，勤能补拙，比起以前，已经有了许多的进步。” 听到这里，尹玉长出了一口气，心也从嗓子眼回到了胸口。 向周遭挥了挥手，尹玉屏退了厅内的下人，低声向周钧说道：“二郎，臣妾知晓逍儿并不出众，但是那孩子守拙，人也本分，你莫要嫌弃他。” 周钧听得尹玉话中语气不对，问道：“这是什么话？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尹玉小心看了周钧一眼：“朝中有传闻，说是陛下有意另立储君……” 周钧一愣，接着怒道：“浑话！朕何时说过要另立储君？！” 尹玉眼圈发红：“臣子中间都在传闻，说太子理政能力不足，令圣上不悦，储君之位可能不保。” 周钧听完，无奈说道：“他们怎么不想想，如果朕真的有心另立储君，又何必在早朝时，只把逍儿带在身边？每日下朝之后，又何必让逍儿去议政殿，复议朝中大事？” 周钧的话让尹玉心中稍安，后者继续说道：“臣妾或许是想多了，但是别人说的话，三人成虎，听来总是让人不安。” 周钧：“既然说起逍儿，朕也有话要对你说。” 尹玉：“二郎要说什么？” 周钧：“朕问你，逍儿既然身为太子，你认为他应当如何做，才能让朕放心，让整个大唐安定呢？” 尹玉一怔，接着回道：“自然是励精图治，奋发不止。” 周钧沉默了一会儿，对尹玉说道：“朕对于逍儿的期望，并非是让他学会精于政务，而是希望他学会珍爱子民。” 尹玉：“二郎，你的话……臣妾有些不懂。” 周钧：“朕曾经与逍儿谈过，如今也把这话说与你听……对于整个国家而言，一位优秀的君主，不仅要学会如何勤政，更要学会思虑未来，为了国家的延续，学会审时度势。这就好比用双手捧起一把细沙，当你的手掌越是用力，越多的细沙就会从你指间溜走，但当你将力度控制在一个较低的范围内，细沙内部就能构筑出一个平衡的态势，一切自然会稳定下来。” 见尹玉还是不懂，周钧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妻子也好，儿子也罢，这些缺乏了后世认知和思考的人，即便是亲人，也不可能理解自己的深意和用图。 这是穿越者的悲哀，同时也是历史的悲哀。 周钧打算再将话说得直白一些：“大唐储君最重要的品质，不是才学，也不是智谋，而是爱民。就拿朝中如今的局势来说，官员、门阀和宗室，代表的是旧势力，他们已经连成一片，固守着自己的权力，不肯与他人沟通；而议员和新选，则代表着新势力，他们与百姓密切联系在一起，是现在也是将来最大的力量。” 对于周钧话中的弦外之音，尹玉有些不敢相信：“二郎这些年来，有意抬高议员和平民，是想用新人，换下旧人？” 周钧：“并非只是更换这么简单，这个国家想要长久平稳的发展下去，只有新旧两股势力同时登台，并且协商并存，才能处置以后出现的种种问题。” 尹玉犹豫良久，咬牙问道：“可是二郎，你我都是出身皇家，皆是你口中的旧人，打压他们，其实就是打压自己，难道不对吗？” 尹玉的这句话，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周钧如今推行的政治改革，早晚有一天会危害到皇室的权威。 说到底，大唐皇家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门阀。 见周钧不再说话，尹玉急道：“二郎所为，臣妾知晓是为了国家，但是抬高百姓，分权于民，无异于会助长民间那群异见者的气势。迟早一天，民间会开始向皇帝要权，倘若二郎不允，他们就会造反。所以，此举无外乎与虎谋皮！” 尹玉的这番话，突然让周钧明白了一个道理。 换做是三十年前，那位初见倾心的万春公主，对于自己，无论在何等的情况下，都会无条件的给予信任和支持。 但是，多年过去了，万春公主的影子已经如淡墨，慢慢褪色。 如今，尹玉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青涩懵懂的少女，她变成了一位保护儿子的母亲，同时也是一位守护皇室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