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旧时代的余晖

于波从梦中惊醒，猛地在床上坐起来，伸手用力去抓住什么东西。他扑了个空之后，才发现刚刚是场梦，梦里他再一次回到了火星。 “又是那个梦？”门子在手表上自动唤醒，自于波这次沉睡之后，门子一直监测着他的体征。 于波点点头，然后起床倒了杯水，一口灌了下去。这次他进入梦境，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而且还能够平安醒过来。唯一可能相关联的，就是他刚结束的安阳之旅。难道是因为去安阳触发了梦境？于波立刻想到了那个航天员——聂树海，他的火星之旅究竟有什么隐情？ 于波看向门子：“这次我睡了多久？” 门子展示了日期：“整整三天。” 于波捂着头：“看来梦里火星的一季度，在现实里就是一天。” 门子接着问：“这次梦到了什么？” “很多，”于波感到头脑很混乱，他摇摇头突然问，“你说，我们人类现在是什么时代？” 门子有些不明所以，试探地回答说：“信息时代？” “这是人类社会角度的划分，以前所谓的蒸汽时代和电气时代都是，是人类视角对主要动力工具的划分，那如果从物理的角度呢？” “物理的角度？什么意思？” 于波出神地思考着，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是一只脚在原子时代，另一只脚停在分子时代。”他又立刻摇摇头：“不对，现在是一根大拇指迈进了原子时代，剩下的全身都在分子时代！” “你在说什么？”门子的理解里，醒来后的于波变得神经兮兮的。 于波像是没有听到门子的声音，继续自言自语：“蒸汽、发电机、晶体管，本质上都是人类在利用分子的层面，用分子规律构造的工具，是分子时代；而更早之前的石器时代，是粗暴地打磨石头制造的工具，是器具时代。” “什么物质时代、分子时代？从来没有听说这种划分。” “物质时代、分子时代，下一个是原子时代！”于波突然提了口气，不停在自言自语，“原子时代会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 “喂？”门子闪过一道光在于波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于波突然看向门子，自顾自地问：“现今在世的原子领域物理学家里，谁最有权威？” 门子详细地追问：“核工程研究？” 于波摇摇头：“不是搞应用的，搞理论研究的。” 门子很快回应说：“现在原子的核能应用才是大势所趋，理论研究上并没有实质进展，应该还停留在上世纪末的层面。” “你是说，上个世纪的人。” 门子点点头：“没错，而且你已经见过了。” 于波明白了：“相原龚平教授。”于波立刻想到了李由的外祖父，那个只剩下最后一点生命力的老人。“我要去拜访一下。”于波立刻说。 门子担忧地说：“不过他的身体状况，你应该也见过了。” “没关系，能有一点反应就可以。” “我尽量预约。” 于波再次来到李由那所公馆，门子已经事先做好通报，他这次是以IPC的A级事件关联人的身份，向原子领域泰斗相原龚平教授进行咨询。 警卫员先把于波带去见李由，因为相原龚平教授身体的原因，会见的事情必须先请示李由才能决定。实际上，自从生育隔离出现以来，也有不少IPC成员向相原教授提出咨询申请，尤其是五大分部之一的萨马沃分部，怀疑有人类社会内部的恐怖分子，利用原子武器干扰人类基因，由此引发了生殖隔离。他们向相原教授请教的问题，大都是原子反应可控性操作的方面。李由出于外祖父身体的原因，回绝了绝大部分的咨询申请，只给出了一个确定性的回复：以目前人类对原子反应的掌握程度来看，绝对无法利用原子反应制造生殖隔离。 警卫员将于波引到内室，经过庭院走廊的时候，于波又看到了左右那两幅壁画。这两幅画是相原教授的授意，飞蛾与幼龟的故事，都是因为无知而导致的悲剧。于波看着横语那句“无知才是敌人”，他隐约觉得，相原教授应该也摸到了那条线。于波加快了脚步，他想快点见到相原教授。 于波见到后李由，直接表明了他的诉求：“我想拜访一下相原教授。” 李由不紧不慢拉他坐下，看着他问：“你又梦到什么了？” 于波立刻说：“我怀疑那不是自发的梦，不，我是确定。有人利用韩孟教授的梦境转译编码，构造了一个火星遗梦，两者的缺口是一样的。” “缺口？” 于波很快点点头：“都没有办法转译“梦境”本身这个概念。” 李由思索着：“所以你怀疑，火星遗梦是人为构造的？” “不仅仅是怀疑，几乎就是肯定。”于波笃定地说，“梦里的细节太充分了。” 李由看着于波：“是谁？” “只可能是一个人。” 李由眼睛一定：“目的呢？” “不确定，感觉像在传递某种信息。” 李由追问：“那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想答案就在原子时代里。”于波看向了相原教授房间的方向。 “原子时代？” 于波继续说：“还记得大过滤器理论吗？每到一个特定的水平，文明就会被毁灭。”于波郑重地看着李由，“我觉得原子时代就是那道门槛。” 李由身体向后一退：“所以，你要见见老爷子。” “没错，即便要向IPC总部申请，我也一定要问一下。”于波回头看向走廊，“我觉得那些壁画，相原教授可能隐约知道些什么。” 李由思量片刻，然后他像是做出了慎重的决定：“我明白了，你可以见老爷子。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他现在说话都困难，可能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没关系，能有反应就可以，现在我只想再确认一下方向。” “跟我来吧。” 于波跟着李由，来到相原龚平的疗养室。相原教授坐在轮椅上，眼睛死鱼般的睁着，还是和上次一样的坐姿。养病的人没有多余的动作，仿佛这段时间以来，他都是静止的。 于波看了眼李由，李由默许地点点头，于波走上前凑近相原龚平的轮椅。于波蹲在轮椅前，手轻轻落在相原龚平的手背上，感到那条枯树枝里面还有一丁点生命的流动。 于波试探地问：“相原教授，原子世界的大门，打开了会怎么样？” 相原龚平呆滞的眼睛猛地一肃，虽然眼皮动作范围不大，但足以肉眼可见，像是一樽泥塑突然有了气息。 于波立刻追问：“您有过研究对不对？墙壁上的飞蛾与幼龟，无知导致了他们的结局。” 相原龚平的眼睛睁得更圆了，他的喉结试图上下滚动，但他似乎说不出话。 于波双手扑上前，握住相原教授的手心：“别着急，教授，别着急。我来说，如果我说的对，您就手里稍微用点力。” 于波感觉到相原教授手心的握力，像婴儿用尽全力一样的力度，粗糙的温暖里带有一股不屈的韧劲。 于波接着说：“原子是更微观的层级，在以往地球的历史里，从来没有人为地进行过原子反应。” 于波感到手里的握力更大了，相原龚平认可他的思路。 “我们现在面临的所有问题，都是因为打开了那道门？大过滤器是进入原子时代的终局。” 突然间，于波觉得自己的双手被一股强大的力气攥住了，相原龚平那张消瘦到只剩下指骨的手掌，竟然还有如此剧烈的生命力，像是老龟的牙齿一样牢固，牢牢咬住了他的双手。相原龚平眼睛不断睁大，圆滚滚地露出蛋白色的眼球，瞳孔收缩成一个灰色的点，竭力地仰面望着天花板。嘴巴剧烈地一张一合，沫白色液体从里面迸出来，但是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又绝望的呼吸声——他竭尽全力地想要说些什么。 于波立刻伸手通顺相原龚平的胸口，安抚他平静下来。相原龚平仍然在尝试发出声音，但除了喉咙里一阵乌央乌央的鼓动，于波什么也听不清楚。 生活里并不经常出现那些戏剧化的奇迹，生老病死是冷冰冰的铁则，不会垂怜任何一个生命。这一点，相原龚平在年轻时的一次午餐会上，就深有体会。如今时间的诅咒，也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但是他不甘心，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寻觅着那位巨匠口中所述的“后果”，然而直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时，他都没有发现到任何当年那次爆炸带来的蝴蝶效应。结果恰恰就在行将就木之时，似乎出现了征兆。此刻，他也成了一株燃到底座的蜡烛，才体会到当年那位巨匠的无奈与绝望。 他拼劲全力想要发出最后的光和热，至少把那位巨匠的设想的起因说出来吧！至少，至少说出一个字吧！ 突然，李由上前抚住了相原龚平的肩膀，他平静地看着相原龚平。于波昂头看着李由，又转头看向相原龚平，他意外地发现，相原龚平竟然平静了下来。李由和相原龚平平静地注视着对方。或许是一种停顿的错觉，于波感觉周围的时间都停止了，一切变得非常安静。 最后，相原龚平的嗓子终究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微笑地看着李由，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相原教授？”于波试探着喊了一声，他感觉好像错过了什么。 相原龚平一动不动，手心里力气的流动也完全消失了。 李由抚手合上相原龚平的眼睛：“时间杀死了他。” “对不起。”于波站起来，抱歉地看着李由。 “没关系，”李由看着他的外祖父，“老爷子也该休息一下了。” 李由一家遵守相原龚平的遗愿，把他的遗体送回广岛旧居安葬。相原龚平的一生都被小小的原子所支配，他把一生都献给了原子研究。幼时的那场原子爆炸改变他的一生，青年时那场会谈让他与原子结缘，中年后一直困顿在原子的法则里，他与原子有种宿命般地不解之缘。很多美国人，因为他不肯放弃日籍身份攻击他，但美国国家科学研究院给他了最中肯的评价：他没有放弃国籍，但他舍弃了国别。 在相原龚平的墓志铭上，写上了这样一句话：在人类崇高的物理殿堂里，他是巨匠最虔诚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