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全民梦境

南半球的季节与北半球正好相反，于波刚到阿根廷的时候，就立刻感受到了这种差异。从安阳闷热的夏天，陡然转换到微寒料峭的冬天，气温的变化让李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座宜人的城市，温润的气候让人很容易就能适应。不过于波并没有在这里多逗留，他很快转车前往巴斯哥尼亚高原，他的目的地是一片沙漠。 在巴斯哥尼亚高原背后，于波穿过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很快找到了当年试爆的坐标，来到那间废弃的集装箱里。这里是时空尺度衍生的于波手里握着时空尺度，他在不停思考一个问题： “1+2+3+4+5+6+7+8+9+10+11+12+13+1，等于多少？” “1+2+3+4+5+6+7+8+9+10+11+12+13+1，等于多少？” “1+2+3+4+5+6+7+8+9+10+11+12+13+1，等于多少？” …… 答案是92。于波吸取了之前聂树海的教训，只在脑海中默默地思考，并不暴露于行迹。 于波的意识接入了时空尺度，和聂树海当初接入时一样，于波脑海中的思维视野里，见识到另一个数字化运转的世界。不过聂树海作为一名航天员，只能算是外行地接触表象，而于波经过系统的数学训练，一眼就能识别出空间尺度世界的运转逻辑。一切现象的都是物理的，一切物理的都是数学的，而空间尺度直接把世间万象关联成对应的数学描述。在于波的视野里，时空尺度的世界具有一种公式化的唯美，这个世界简直是数学爱好者的理想国。 很快，于波就摸清了空间尺度的使用逻辑，他意识中想实现的原子运动需求，都会转化成一段对应的数学运算。当时的聂树海只能进行难度不高的运算，而于波能够理解和掌握的运算，要远远超过聂树海的水平。 好比在利用空间尺度编辑火星遗梦上，聂树海花费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采用穷举式的运算构造梦境，而于波用一个函数公式，就解决了梦境变化的情景，所需要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在时空尺度这台划时代的计算机面前，如果说聂树海只是用屏幕来照镜子的话，于波至少已经达到入门的开机水平。 等到于波完全适应空间尺度之后，他开始进行第一次正式使用。于波在数字世界里，找到印象中京北市的位置。正如他预料的一样，整个京北市的原子运动已经被另一种力量干预了，于波对京北市的编辑需求，需要得到那股力量的认可才能生效。于波接着定位到附属医院的太平间，有一名抢救无效的青年刚被送到这里。于波用空间尺度占用了他的身体，并且化形成自己的形貌，然后驱车前往一座市郊公馆。在这个过程中，那股力量默许了他的需求。于波很清楚，这是两个人都想要对话的讯号。 果然，对话的结果跟他预想的一样，没有人愿意让步，一场空间与时间的对峙势在必行。于波之所以来到这里，也就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 “门子。”于波对着腕表喊道。 “我在。” 于波唤醒了门子，他接着说：“之前我是C级权限，对IPC五大委员会的研究内幕无权了解，现在呢？” “现在你是S级权限关联人，除了其他S级核心机密外，你有权限了解IPC的一切部署。” “很好，”于波点点头，“我想知道，五大委员会确实是在各自领域内，研究应对敌人的战略，或者说“武器”，是吗？” “是的，IPC设立之初，就已经制定了“矛计划”，五大委员会的真实目的，其实是从人工智能、物种变异、外星文明、医学疾病、核物理五个领域，尝试探索出人类可以赖以依存的延续战略。” “果然是这样。”于波接着问，“即便同为S级权限，是不是也还是不能知道他们的具体内幕？” “是的，五项S级战略是平行的，他们真实的战略方针，只有五大委员会的理事长知道。”门子回答说。然后，门子突然出现了一段罕见的沉默，他才又接着说，“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五大委员会目前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都没有吗？”于波有些难以置信，毕竟“矛计划”肯定是倾注了全人类所有资源，结果竟然毫无进展。 “实际上IPC成立时间很短，各委员会都没有充分的发育时间。” “对啊，才不到两个月。”于波忽然意识到，实际上IPC成立以来，到现在也还不到两个月。在两个月以前，他还是个日常两点一线的医生。只是这段时间的经历太复杂了，让他感觉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门子继续说：“而且更加棘手的是，目前各个领域上，都存在难以突破的技术瓶颈。” 于波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是分子时代的理解极限了，不是靠人力物力就能突破的。于波看向手中的空间尺度，他很明白，这就是人类突破瓶颈的希望。在来到阿根廷之前，于波就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打算。实际上，当时于波火星遗梦里，就已经想到了这个计划，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从梦里苏醒过来。 在爆炸旧址的位置，于波利用空间尺度，很快改善了附近的环境。他引入了一道水源，并且迁来了很多绿化植物，然后在原本集装箱房的位置，构造出了一座简约的别墅。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将会一直居住在这里。 接着，于波利用空间尺度，进行了一项全球性指令编辑。之前聂树海编辑过的火星遗梦，于波将那段指令运算复制了过来，然后在火星遗梦的运行基础上，插入了一段公式化的函数，构造出一个适用于全体人类的全民梦境。 这个指令对应的运算量是异常庞大的，好在有聂树海之前先例的运算稿，于波把对象拓展成全体人类，额外增加了一个同类项运算，并且对梦境的细节进行了一定调整。在空间尺度的数字世界里，于波用一个下午，完成了指令编辑。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傍晚时分。于波走出房间，看着西垂的落日。很快，夜幕就会降临大地，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会进入梦乡——于波已经为每个人准备了一场梦境。尽管地球各地存在时差，黄昏时分先后不一，于波还是仪式性地选择了此地的落日时刻。 当于波看到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犹豫，发布了全球性指令编辑，全体人类将陷入昏睡，进入一个相同的梦境之中。 2039年9月15日，除了京北市那片无法编辑的区域外，今天入睡后的每个地球人，都会进入到火星遗梦中，以火星于由人的身份，身临其境地经历器具时代、分子时代、原子时代。每一个入梦者，都会在火星北极点的位置，见证器具时代的后羿射日，分子时代的六角壁房，还有原子时代终局的原子壁墙。于波走过的路，所有人会再走一遍。 实际上，并不是全体人类都能够正常进入梦境。一个无法忽视的现实是，有很多人缺乏基础的科学常识，甚至不知道火星在太阳系第四轨道，就更不要说后续的梦境开发了。令人吃惊的是，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数量上甚至接近全体人类的一半。即使在这个号称“信息时代”的21世纪，知识也还是不能平等地传播到每一个人，人类科普工作仍然任重道远。 而且，有的人即使一开始能够入梦，但理解程度只能到器具时代的层面，知识储备很难接着走完三段时代历程。于波对此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真实情况比想象得更加惨烈。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叶以来，人类社会马太效应愈演愈烈，更助长了奶头乐文化的愚民政策。因科学进步而走向繁荣的人类社会，逐渐丢掉了科学精神，换上了一种通向虚无的个人享乐主义。不过，人类社会人口基数庞大，火星遗梦也基本都是常识性概念，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至少三成人类能够完整地走完三个时代。 之前，聂树海编辑的火星情景，已经十分成熟，而且基于他独一无二的火星登陆经历，他编辑的三段故事经历上，都有十分具有匠心的情景设定。于波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做得更好，所以他基本套用了聂树海的故事架构。但入梦者完成原子时代的经历后，聂树海对后续梦境情景进行了改编。每个人走完三段历程之后，堇妃就会随之出现，向他解释大过滤器的存在。 总而言之，行星物种迈入文明的标志，是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而构造工具所编辑的最微观单位，代表着文明发展的等级。从最开始只会用石头，是利用器具的层面；到后来冶炼青铜，制造铁器、开发电力，到达利用分子的层面，然后继续探索原子级的规律，实现编辑原子的层面，文明一步步迈向更微观的时代，直到不可分割的最小基本单位——量子时代。但是，文明每向前迈进一步，就是对行星原本运行秩序的挑战，所谓大过滤器就是行星秩序对文明的过滤。钥匙本身就是一把锁，禁锢着文明对于微观世界的探索。 当入梦者走到这里，已经基本了解了火星往事的来龙去脉，接着他们会听到一串集体广播： 敬告全体地球人类同胞，我是地球空间尺度持有者于波，正通过空间尺度向所有人类留言。人类文明正在经历大过滤器，地球的时空尺度已经衍化完成，生育隔离已经出现，我们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科学，从未对人类如此重要。我们在名为未知的森林里徘徊不前，毫无防备地踩到脚下的陷阱，信仰科学是我们脱身的唯一救赎之道。从今天开始，种族、国别、恩怨、仇恨，这些所有划分人类的社会符号全部成为历史，现在人类只有一个目的——在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大踏步地迈入原子时代，找到超越时空尺度维度的力量。 入梦者获悉这些信息之后，就会回到地球上起初入睡的地点，他们能感知自己正在昏睡，接下来他们需要做出选择。没有人能够在梦里撒谎，每个人会暴露最真实的选择。是清醒过来，还是继续沉睡？ 衷心想为人类延续贡献力量的人，能够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然后成为IPC的一员。于波会利用空间尺度，最大程度帮助他加快科研进度，推动人类进入原子时代；而没有足够信念的人，将会继续沉睡在梦里。 于波已经优化了梦境情景，插入了一段自推导公示，自动演化他以后的生活。这些人在梦境里，会继续原本安定的一生。当然，一开始没能入梦的人，或者没能走完火星历程的人，是默认继续在梦里沉睡的。在混乱的秩序里，如果不能帮忙，那么不给世界添乱，就是最大的贡献。 随着黑夜逐渐降临，越来越多人开始陷入昏睡，有的人能够在天亮后醒来，有的人将会睡上很长一段时间。那些醒来的人，将会组成全新意义上的IPC委员会。于波将团结这些人的智慧，借助空间尺度超概念的能力，与未知的神明做最后的搏斗。 在后世的记录里，把这一天称作先觉元年。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将信息知情权平等地赋予每一个人。那些觉得人类愚昧的人，也许忽略了一点，人类从没有平等地得到过获得知识的优越条件。 最终的苏醒结果，和于波预测的很相近，大约只有千分之一的人清醒过来。不过原本IPC的成员，有九成都正常苏醒了过来，他们本就是人类科学的前沿人物，生育隔离已经折磨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如今他们知道了答案，很顺畅地选择了继续未尽的事业。于波很清楚，未来一年内的科研突破，很大程度要依靠这些人。人工智能、物种变异、外星文明、医学疾病、核物理，他们会在各自领域内尝试突破时空尺度，竭尽全力为人类延续谋求一线生路。 于波认识的那些人里，有些人的选择跟他料想的一样，也有些人的选择则是出乎意料。 医院的同事郝方平选择了继续沉睡，他在梦里顺利地升上了副院长； 妇产科的毛敏也选择了继续沉睡，她在梦里很快过上了退休生活； 照顾过于波的护士许秀云，选择了苏醒过来，这倒是让人始料不及的； 昌平中心的韩孟教授选择了继续沉睡，他商人般的嗅觉竟然激流勇退，于波对此也感到颇为意外。 安阳的林小佳选择了苏醒过来，他无法接受活在虚构的梦里，那是没有任何底蕴可言的。 酒泉中心的付泽选择了苏醒，他那胡杨树一样的品质让人印象深刻，他是于波最有把握认为会醒来的人。 破晓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来，人类已经迈过了觉醒时刻。 陆续从梦中醒来的人们，逐渐汇集在一起。他们被印象中的家园抛弃，驱赶到一片未知的天地。宇宙无家，我们会一直流浪。但是我们也不需要家，我们会一直走在探索的路上。